张晓舟：为“叛国”球迷一辩

作为一个“80后球迷”——也就是80年之后开始看球的球迷——我的心从一开始就分裂成两半，一半是中国，一半是巴西。

先是1980年电视上模糊不清的金杯赛让我第一次知道足球这个东东，让我先入为主地喜欢上巴西队，然后是苏永舜那支悲壮的球队对我进行了全面启蒙，尤其是对沙特4比2反败为胜那场经典大战。而1982年的巴西队更为悲壮。也是在那一年，我开始读《红楼梦》这样的经典文学，但无疑，曹雪芹彻底败给了济科和容志行，这可能就是我为什么无法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作家，因为在我看来虽然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但假如有一个足球在大地上滚来滚去，岂不是更妙。

1982年容志行来汕头参加一场地方友谊赛，我赶去朝拜，因为没有看台，观众都快挤到球场上去了，于是我狠狠挨了警察一鞭子，这就是我第一次现场朝圣足球所得到的纪念：一道血印。这似乎预示了后来我在中国足球面前的遭遇：被虐。

到了我当足球记者写足球评论的时候，我对中国队的感情已经远不如小时候。不过当中国队十强赛出线，我在沈阳绿岛宾馆还是深情拥抱了眼睛通红的范志毅(微博)。这恐怕也是我和中国足球善始善终的一个告别。我对日韩世界杯的中国队不抱希望——问题是球员们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抱希望——而日韩世界杯是我作为球迷最美好的一次经历，因为巴西队从狂胜中国队开始，最终一举捧杯。

我的朋友沙洲是头号巴迷，1986年他紧张到不敢看巴西对法国的电视转播，直到一大早起来收听广播，当听到“在昨晚进行的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上”，当听到新闻播音员先念出“法国队”，他的眼泪已经下来了。沙洲写过一篇汉奸足球经典《偏执狂自述》，说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巴西迎战中国，当比分已经是10比0的时候，他挥舞着巴西国旗冲向中国球迷，然后被暴揍一顿。但2003年巴西队在广州被中国队0比0逼平，当时沙洲只好低调地戴着巴西队球帽混迹于中国球迷之中。

在联合会杯上，西班牙10比0狂胜塔希提，开球之前，塔希提球员向西班牙球员敬献了贝壳项链。中国队应该向对手敬献啥好呢？——显然是由乒乓球串成的项链。

又不得不白头宫女说玄宗一般扯到容志行。如今已经没人再把“志行风格”的腌菜刨出来下饭了。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听说容爷对中国足球发表过什么议论？人们只是见过这老头在迎亚运时举着火炬默默跑了一小段。北京奥运前，王小山好不容易在广州约到容志行吃饭，以为能撬开这位我们儿时英雄偶像的嘴巴，没想到关于中国足球，容志行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还是不要再提那个圆圆的东西了。”

这位被尊为当代中国足球第一人的偶像，把足球称为“圆圆的东西”，似乎中国足球已不配被当成足球。新志行风格，是用另一个“圆圆的东西”——太极八卦——消解了痛苦，消解了足球，这个带给中国人过多痛苦的邪魔之物。

北京奥运最富于时代启示录的场景，是在工体巴西对阿根廷小罗对梅西(微博 博客 数据)的大战上，球迷山呼海啸高呼“谢亚龙下课”，这些球迷其实是以施虐者的姿态在受虐。后来谢亚龙不单下课而且还下狱，但他宣称被刑讯逼供，这个没有证人出庭的审讯确实疑点重重，即便谢亚龙罪不容恕，这种急于“办成铁案”的做派也是罔顾司法程序的。对此，那些高呼谢亚龙下课的球迷满足了么？

假如面对最顶级的足球比赛，您老人家心里头还在惦记中国足球，那么也只配继续受虐了。

工体中国对荷兰之战，当谭晶引领高唱国歌，那些身穿荷兰橙色战衣的80后90后中国年轻人神情尴尬，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这是第一次有歌星在中国足球队主场领唱国歌，然而这一庄严仪式反而加剧了情感冲突：全球化和爱国主义在这里撞了个鼻青脸肿。当秦升(微博)第十几分钟就早早吃红牌下场，刘建宏(微博 博客)老师似乎就顶替他隆重登场了，他在电视上滔滔不绝地发表了爱国主义长篇演讲，身穿荷兰战衣的中国球迷让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甩鞭子一样甩出了一个婀娜的爱国主义问号——为什么中国球迷不能支持自己的国家队？

从三里屯到工体一带，眼下是中国最为国际化的地段之一。平常经过工体只能看到绿油油的一片国安球迷，而那天绿油油变成了黄橙橙；三年前世界杯决赛那天，我在工体的酒吧看完球出来，发现路上尽是黄橙橙的行尸走肉，荷兰球迷以及少部分中国荷迷成群结队，绝望地等待出租车——或者不如说是救护车。而现在荷兰球迷和中国的荷迷再一次成群结队为荷兰队加油，由于中国队的拥趸大多没有统一着装，看上去工体大有“红旗变了颜色”的意思。

这正是全球化在中国的结果——我甚至想用硕果这个词——足球原本应该是国族主义的圣坛，但在中国，足球也日渐起到瓦解狭隘的国族主义的作用。

前些年巴萨(官方微博 官网 数据) 访华，在丰台体育场，一位北京大老爷们挥舞国旗，冲到一大群身穿巴萨球衣的中国球迷面前示威，另一位国安球迷则愤怒地质问：“巴萨是你爹啊？！”

他的意思是：唯有大北京，唯有国安，唯有中国，才可以是说一不二的爹。而一位名记正告那些身穿橙色球衣的中国荷迷：一个中国球迷，必须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国家的球队，因为祖国是你无法选择的，这是与生俱来的。

他的意思无非是：爹妈是由不得你挑的。祖国总是被等同于母亲，这个令人发指的比喻贯穿了整整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音乐史，并由汪峰把它推向涕泪横流的高潮。

我当然不是说不应该支持中国队——实际上我也盼望中国队踢得更好——但对于任何解构“祖国母亲”神话的事情，我向来都兴致盎然。

在输给荷兰之后，中国队又在合肥制造了中国足球史上空前的惨案：1比5输给泰国青年队。这也导致卡马乔即将下课。几乎可以肯定有球员消极比赛，以此逼迫主帅下课，而中国足协在决定与卡马乔解约的同时，又宣称在中泰之战比赛态度消极的球员以后将被摒弃于国家队门外。这一出苦肉计，究竟是爱国还是叛国，已经傻傻分不清楚啦。

但在解构爱国主义神话之前，最好先稍微为中国足球松绑。

阁下可曾在重庆红歌会上高呼过薄熙来下课，在红色列车上高呼过刘志军下课？我是想说：中国社会的很多问题，都被一股脑扔进中国足球这个万人坑了，足球既是爱国主义圣坛，又是一个宣泄对“万恶的天朝”的怒火的垃圾焚烧场。足球在中国严重超载，必然陷入因爱生恨的恶性循环。

当民众情绪的出口和通道越来越少，社会的压力锅效应就会愈演愈烈。看看眼下的巴西就明白了，人家球照踢，街照上。尽管媒体（尤其是中国媒体）喜欢夸大巴西示威游行中的个别骚乱，但总的来说这完全是一场和平健康的示威行动（也得到政府的认可）。巴西人并不是不支持巴西队，但他们反对以足球的名义以世界杯的名义转移视线，转嫁危机。已经参政的罗马里奥更是批评世界杯沦为贪腐的温床，批评国际足联在巴西建立了免税的“国中国”。示威游行的民众为内马尔(微博 数据)在球场上的杰出表现欢呼，而内马尔也公开支持示威者，这才是足球和政治的良性循环。我已经不只是巴西足球的拥趸，而且还是巴西球迷的拥趸。

关于贪腐的温床，至少我知道在大运会之后，深圳市长许宗衡就被双规了。巴西球迷也可以教给中国球迷很多东西。

体育在当今世界作为大众文化尤其是青年亚文化，已经越来越不只是一再重塑地域和国族认同，而是在形塑一种“世界公民”的认同。不管是欧洲各大联赛还是欧冠(微博 专题) ，不管是世界杯还是NBA(微博)，都在促成新世代中国青少年向世界公民和平演变，不管是从运动激情还是人生励志，不管是从审美品位还是从多元文化，正是这种健康的体育大众文化，最有助于普世价值的传播和熏陶。

一个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性取向乃至性别，当然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国籍，但爱国主义道学家总是习惯教育人们：即便你可以选择国籍，你也没法选择祖国，这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恰恰正因为祖国没法选择，那些球迷才会选择外国球队，选择“叛国”，作为一种替代和移情，从而跳出老一代爱国球迷施虐与受虐的恶性循环。

当祖国总是被拉去跟母亲合体，一支朋克乐队用一首歌进行了沉痛的颠覆——“真想打烂她的脸，祖国母亲她不要脸。”

其实他想打烂的，是劫持祖国的，国家的脸，是劫持国家的，爱国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