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1985
30年前，英格兰(微博)足球被愁云惨雾所笼罩，三次球场惨剧前所未有地震撼和改变了英格兰足球的历史。
按照惯例，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发表新年贺词时，总会回顾前一年度发生的重大事件，来激发人们对新年的渴望。1986年也不例外，女王谈到了1985年墨西哥地震、哥伦比亚火山喷发、埃塞俄比亚大饥荒、一架爱尔兰飞机在BBC电视台摄像机的镜头前葬身海底……从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到人类的脆弱应有尽有，却唯独对国内事务只字未提，就好像英国是一个不敢看镜子的小丑。
女王确实有很多理由对自己的王国避而不谈：伯明翰和布里克斯顿爆发的种族骚乱导致3人死亡、近百人受伤，随后托特纳姆移民街区的暴力事件又导致一名警察死亡。而1985年对于英国足球来说，更是一个以暴力开始、以暴力结束的黑色年份，留下了一系列令人不愿回想、却又挥之不去的记忆。
不幸的足球国度
不论在英国还是其他地方，足球从来都不是存在于与外界隔绝的花瓶中。伴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工业化进程，外来移民大量涌入英伦三岛，城市人口大爆炸，出于生存所迫，人们聚集在矿井、码头和工厂。在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度，俱乐部绝不仅仅是一家俱乐部，而是人们获得新身份的方式，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
然而到了1970年代，事情发生了变化：人们对身份从属的渴望变得激进，所有英格兰俱乐部都出现了自己的足球流氓群体。这和欧洲大陆通常所说的极端球迷不是一个概念，这些组织只有一个总部——酒吧，他们的组织结构非常松散，社会构成非常混乱，暴力是这些组织存在的方式和原因。不论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于其中的某些人来说，他们对暴力的欲望是对另一种暴力的回击，那就是撒切尔夫人对劳工阶级的打压。
如同亲眼见证海瑟尔惨案的前利物浦(数据) 球员莫尔比所说，“英国当时是一个不幸的国家，火山就要爆发。愤怒的年轻人渐渐利用足球来宣泄自己的沮丧和不满。”而到了1985年，这种情绪到达了顶峰：在布鲁塞尔海瑟尔球场举行的欧冠(微博 专题) 决赛中，利物浦球迷在看台上引发的暴乱令39人失去了生命，英格兰球队还因此遭到5年欧战禁赛令；米尔沃尔球迷在卢顿的克尼尔沃思路球场也引发了暴力事件。
而令人心悸的场景还有很多——3月4日的斯坦福桥，切尔西(数据)足球流氓在联赛杯半决赛中攻击桑德兰球迷，当科林·韦斯特为“黑猫”打入第3球时，现场警察还悠闲地站在场边；5月11日的圣安德鲁斯球场更糟糕，这场伯明翰同利兹联的比赛中，客队球迷中混入了新纳粹分子，他们在看台上纵火，导致一面6米高的墙壁坍塌，砸到一个观看自己人生中第一场比赛的孩子，他饱受惊吓，正准备寻找避难所。这个孩子名叫伊恩·汉布里奇，一
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就在同一天，还有56人在布拉德福德山谷阅兵球场被活活烧死！
1985年因此被英国人称为“可怕的一年”，足球流氓无法无天，几乎不可控制。而对于英国足球来说，这还是极具纪念意义的一个年份——一手缔造伟大凯尔特人的乔克·斯坦去世；保罗·加斯科因代表纽卡斯尔参加了个人第一场比赛；鲁尼出生。
暴力，纯粹的存在
这些“愤怒的年轻人”是谁？首先是撒切尔自由主义的弃儿。据相关统计，1985年1月英国失业人口超过300万，这是自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以来从未有过的景象。
撒切尔夫人政府的策略粗暴而明确：被势力强大的工会严重掣肘的英国经济，应该向着自由化转变。这种策略的社会成本非常高，从1979年“铁娘子”上台到1981年，200万个就业机会从工业中消失。
尽管受到强烈反对，但撒切尔夫人根本无意改变既定方针，只不过形势的恶化让她偏移了目标。当年1月1日，伴随着大本钟的钟声，一名年轻的伦敦企业家用他重达5公斤的手机完成了历史上第一次移动通讯。与此同时，8000名矿工正在用罢工的方式来庆祝他们的新年。整个英国，人们都处在饥饿中，腹中燃烧着烈火，失望的情绪不断蔓延。社会的雾化作用和个体的孤独感，是人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从属于一个阵营、一个群体的渴望，加入无产阶级对抗撒切尔夫人，给了他们一种走上战场的感觉。
而在足球流氓组织中，并非只有劳工阶级。歌剧演员马克·格兰维尔，著名足球记者兼小说家布赖恩·格兰维尔的儿子，当时就读于牛津大学，就混在伦敦的曼联(微博 数据) 球迷中。“对我来说，那是一段灰色经历，不仅是因为肾上腺素，还有那种奇怪的从属于某个组织、被接受的感觉。当时家人都不知道，我每天跟着一起混的家伙，要远比学校里痛打我的人都更加粗暴。和他们在一起，我可以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
马克绝非唯一混入其中的富家子弟。在1985年的英国，暴力是一种纯粹的存在方式，对很多人来说，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要打开电视机就能明白这一点——花了15年，爱尔兰共和军才退出历史舞台，“铁娘子”还在1984年10月的保守党年会时幸运地躲过了一次暗杀。1985年，共计13名士兵和警察在街区暴力事件中牺牲。
英国前所未有地被分裂，伴随的则是无休止的惨剧、暴力和死亡。直到4年后造成96人死亡的希尔斯堡惨案爆发，英国政府和足总才下定决心采取行动。
德拉亨蒂，法学家、历史学家、德比大学客座讲师，1985年布拉德福德山谷阅兵球场火灾当天，他受雇于本宁广播电台担任现场评论员。那天本应该是主队的庆典日——布拉德福德已确保夺得英格兰第3级别联赛冠军，因此现场涌入1.1万名观众，是该队当赛季平均上座率的两倍，其中发生大火导致56人遇难的主看台就有3000人，这是英格兰足球历史上仅排在希尔斯堡惨案之后的悲剧。
大火是怎样引起的？半场结束前不久，一只未完全熄灭的烟头掉入了一堆废弃的木头——当然这是官方的说法。另一种解释似乎更可靠，那就是债台高筑的布拉德福德主席赫金博瑟姆雇人故意在球场纵火，以骗取保险……在那之前的17年里，赫金博瑟姆在不同俱乐部这么干过8次。这是那次惨案的幸存者马丁·弗莱彻(他有4位亲人在大火中丧生)耗费15年时间调查的结果，今年4月15日在《卫报》上刊登后引起英国极大震动。这意味着火灾很可能不只是灾难，而是有预谋的犯罪。
赫金博瑟姆已于1995年将他的秘密带进了坟墓，但那次火灾的场景至今令人心有余悸：火势以极快速度蔓延，主看台的应急出口因防止无票球迷入场而关闭，所有冲向出口的场内球迷都被熊熊烈火吞没。德拉亨蒂就在那个看台上直播：“阅兵球场发生了火灾，看台的一侧烧着了，可以看见橙色的火苗。比赛中断了，人们在挥舞着拳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看见了，他们现在跑向看台另一侧！我看见了警察的头盔，希望他们能控制局势！现在很混乱，人群涌向场地，火苗在升高，有人说从球场外都看得到！我们身边的人在朝着各个方向奔跑，他们喊着：‘到场地上去！’(只剩下喘息)抓紧时间！赶快下去！不要推栅栏！不要跑，不要推！照顾好孩子！浓烟、热浪，到处都是！我们得马上中止转播了！我们得停下了！我们走了！”
30年过去了，德拉亨蒂再次回顾了这个令他不堪回首的瞬间。“转播结束后，我立刻拿下耳机，拔掉电线。后来全世界都用我的那段评论来向消防员展示火灾的蔓延速度，实在太可怕了。当我走下球场时，回过身看到一个老人想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看台，但他没法爬过矮墙。我试着去救他，但做不到，因为火势和热度太强烈，我甚至无法前进一步，很快他就浑身是火……电台随后安排我度假，所有媒体都想采访我，你说这是命运？度假回来时，我和林肯(火灾当天布拉德福德的对手)球员同机，结果飞机出现问题冲出了跑道，幸好只有几人受伤。赶来报道的记者看见我都惊呆了……”
德拉亨蒂摊摊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伴随着这些回忆活到现在的。我在大学授课，跟学生们谈灾难后记者该做的工作。今年是火灾30年，我参加了很多纪录片的拍摄，1989年利物浦同诺丁汉森林在希尔斯堡比赛时我也是现场评论员。希尔斯堡之后，我曾发誓再也不碰足球。但后来我违背了誓言，我感觉自己有罪。这种负罪感，将伴我一生。”
1985年5月29日，布鲁塞尔海瑟尔球场。21岁的莫尔比刚加盟利物浦，他3年前还效力丹麦家乡的球队，现在要在伊恩·拉什、达格利什这些巨星身边第一次参加欧冠决赛。然而最终他却成为这场悲剧一个无助的观众。
利物浦同尤文图斯(官方微博 数据) 这场决赛前1小时，红军球迷攻击意大利球迷所在的看台，造成混乱和拥挤。“那是我们当赛季唯一能赢得的奖杯，埃弗顿已经夺得联赛和优胜者杯，你可以想象这场比赛对于利物浦的意义！我们意识到了有事发生，因为欧冠决赛推迟了1小时开场。人们什么都没对我们说，只是要我们去比赛。我看到队长尼尔和主帅费根去和球迷对话，他们回来时脸色不对劲，我们意识到可能有人丧生。还能怎么办？去比赛、保持职业精神，我找不到别的词。”
对莫尔比而言，本来也许是职业生涯最荣耀的瞬间最终变成了“一片迷雾”，这令他刻骨铭心。“我们没时间聚在一起讨论，作为替补，我在半场休息时留在球场上热身。对于比赛本身，我没有任何回忆。实际上，从比赛开始直到返回利物浦的那24个小时，我都记不起来了。我们都清楚那场悲剧的严重后果，很难描述海瑟尔对我们这些球员的影响。那是赛季最后一场比赛，回去后大家就去度假了，这有助于我们消化和忘记。但4年后，又发生了希尔斯堡惨案……”
1985年3月13日，卢顿在足总杯(微博)1/4决赛对阵米尔沃尔的比赛中发生了著名的“克尼尔沃思路骚乱”，共有81人受伤，其中31人是警察。通过球场安装的监控录像，警方随后逮捕了35人。
这起事件震惊了整个英国，被称为“英格兰足球流氓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因为那不是几个孤立的球迷团体之间的争斗，而是两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之间的战争，米尔沃尔一方多数都是英国本地人，卢顿一方则以多种族构成著称。
大卫·普利特是当时的卢顿教练，他回忆道：“此前同切尔西的比赛已经有过麻烦，但那天的情形前所未见。我们已经收到了警方的通告，知道很多米尔沃尔球迷会来，其中有很多极右翼分子。当值裁判大卫·哈钦森先生表现得像个英雄，他立誓要完成比赛，他做到了，但那种场面实在是难以置信！”
在普利特看来，麻烦在球员们热身前就已开始，因为约1万名米尔沃尔球迷试图进入只能容纳不到5000人的看台：“当天下午，卢顿城里到处发生打砸和群殴事件，那真是恐怖的经历！我看见有人朝主席看台扔台球，身边很多人血流满面，警察已经到场，但人数根本不够，急救人员做出了他们能做的一切，但到处都是伤员，连通往更衣室的通道里都是……那真是一场悲剧。裁判两次中断比赛，第一次持续了半小时，当时比赛才开始15分钟。
临近结束时，大量球迷都躲到了广告牌和边线之间！边裁什么都看到了，球员也一样。终场哨吹响后，足球流氓再次入侵球场，球员们只能飞奔着返回更衣室。”
这样的事件该如何善后？普利特不愿意去回忆。“第二天，我们被带去面见体育大臣和首相撒切尔夫人，我们知道政府的担忧和愤怒。随后那个赛季，1/3的卢顿季票持有者选择放弃续购。至于我，尽管球队打入足总杯半决赛，但我感觉心被掏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