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有诗才：无中生有脚生花 闪转挪移造杀机

足球场上的诗人：皮尔洛和哈维(微博 数据)

“足球诗人”

阿根廷作家索里亚诺去世前的小说《佩雷格里诺·费尔南德斯教练回忆录》里，作者借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教练费尔南德斯之口说：

“球员分为三种。第一类看得见任何弱智都能从看台上看见的空当，他们为看见这样的空当而满意，把球传到必须传的地方，然后就满足了。第二类突然让你看到一个空当，一个你或者其他人要是更专注些或许就能看到的空当，这类球员给你制造的是意外。最后一类是在不该有任何空当的地方创造出一个新的空当来——这类球员是先知，是足球世界里的诗人。”

皮尔洛和伊涅斯塔(微博 数据) 就是这样的诗人，命运竟让他们在欧洲杯小组首战和最后的决赛中两度相遇。正值当打之年的伊涅斯塔成为赛事最佳球员，但皮尔洛在整个赛事中的表现，也无愧“足球诗人”的称谓。

仅在小组赛中，伊涅斯塔就贡献了两张被众人包夹的图片，对意大利的那一张照片像是一幕事先设计的集体舞蹈。决赛中，我再次目睹了这样的场面，伊涅斯塔一次带球到意大利禁区前，前方两人等着他，后面两人迅速包夹上来，就在后两人完成合围的那一刻，伊涅斯塔带球从斜刺里出来了，从包围圈里就出来那么一点点，但已足够他把皮球交给队友。

那一刻我明白，“诗人”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赠予的头衔。诗歌人人可以创作，雷东多的后跟穿裆，博格坎普的背身人球分过，伊布拉希莫维奇的蝎子摆尾都是他们的诗句，但他们不是“足球诗人”。“诗人”每触及一次沉重的现实，都能像造物的大手一样，轻巧又随意地将其捏成一种更好看的形状，就像伊涅斯塔每次拿球，他改造的不是皮球，他改造对手，不然，那些人怎么突然都脚下发轻？

诗歌创作不是一种思维，而是一种状态，某种和“造物”相近的状态。诗歌让我们更好地领会“造物主”的意图。如果你认为伊涅斯塔是“有意”选择了那一条条人腿圈起的重围，带着某种纯粹的技战术目的，你必定理解不了他说的：“拉马西亚制品？我在我们村里就这样踢。”——就像你若是认为“造物主”带着理性的理念和设计者的心态、而非混沌的激情和偶然的灵感创造了世界，那么你和诗歌注定一辈子隔膜——不是造物主在一场“真星秀”里挑选了我们的星球，他只是在某个意外的空间和意外的瞬间突然宣布，“就这个世界，我要给它生命和死亡。”

伊涅斯塔只是偶然钻进了那样一个人腿如林的世界，然后开心说，“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路过！”——这就是他“踢球寻找的快乐”。他曾为那张照片提供解释：其实不知道自己被包夹，只看得到前方的一两名球员之间的空当——但他总是从斜刺里或倒退着杀出来，他是在前往哪个前方？我想，他的前方就是缪斯女神要他去的地方。

他们都比巴乔幸运

人有一种其他动物都没有的迷信，认为把什么事情做到“彻底、极致和完美”就会达到某种理想境界。但20世纪的人类历史证明，人越是追求“彻底、极致和完美”，越能制造残酷的现实。艺术本身是反极致、反完美的，诗歌更是这样的艺术形式。工业化和大众化导致了诗歌和人类历史彻底分道扬镳，音乐、小说、绘画和电影等古老或新生的艺术都在20世纪找到和时代相称的形式，只有诗歌没有，20世纪的所有伟大诗人都是过去时代的精神遗老。

19世纪现代足球出现在老牌工业帝国英国，它的诞生只和工业社会有关，和诗意毫无关联。但足球能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运动，一个重要原因是足球能够被足球天才们所改造。一个橄榄球天才改造不了橄榄球，一个羽毛球天才改造不了羽毛球，但一个足球天才可以。南美无数的天才改造了足球技术，匈牙利人、荷兰人改造了足球战术，最后，那些足球规则制定者们不得不改造规则，保护技术型球员……英格兰队在大赛中一而再的失落感，恰恰在于不断被改造的世界足球总让他们感觉物是人非。

但伊涅斯塔-皮尔洛的诗人对话能在2012欧洲杯实现，这本身是罕见的。20世纪有过的“足球诗人”都是足球场上孤单的独白者。巴乔最配得上“足球诗人”头衔，但他的足球生涯从头至尾都展示着足球诗歌和那个时代的不兼容。

皮尔洛曾被视为巴乔的接班人。他是一个比巴乔幸运的“足球诗人”。足球规则开始保护进攻，皮球变得更轻，就连过去那些保守的教练都在转变思路，皮尔洛接连遇上自己的赏识者，从马佐尼、安切洛蒂到普兰德利……只有特拉帕托尼和阿莱格里不喜欢“足球诗人”，前者是在更衣室的请求下才让皮尔洛在2004欧洲杯亮相，阿莱格里则要求皮尔洛放弃自己的“后腰指挥家”位置，改踢中场边路……

一个热爱诗歌的人，不一定是个诗人，但一定不可能是个平均主义者。普兰德利不是一个诗人，他的人生实在坎坷，能保持一贯的优雅就已很伟大，但他非常懂得如何保护诗人。普兰德利说，“如果一名球员有才华，等待他是主教练和整个球队的义务”——这句话，简直是对“标准化、模式化地人人平等”的工业化世界发出赤裸裸的挑战。

瓜迪奥拉至少是个未遂的诗人。他钦佩“足球诗人”，职业生涯末期跑去布雷西亚，为了和巴乔同场竞技；他也热爱诗歌，还是球员时，瓜迪奥拉有空就去加泰罗尼亚诗人马尔蒂伊波尔的家，在病床前为他读诗。2003年，在中东踢球的他得知诗人去世，第一时间飞回巴塞罗那(微博 数据) 。

哈维、伊涅斯塔能遇上瓜迪奥拉，是他们的幸运。哈维不久前还回忆说，里杰卡尔德认为他是一个差劲无用的球员。皮尔洛在决赛后要走哈维的球衣，让哈维自己都略感惊讶——辛波斯卡写过，“散文可以包含诗歌，诗歌绝不可能包含散文”——如果说伊涅斯塔是接近纯粹的诗意，那么，皮尔洛和哈维更像诗意浓郁的散文诗，他们在比赛中的无数次传球，大部分属于索里亚诺所说的“第二种空当”，但也必定有一小部分属于第三种“诗意空当”，如皮尔洛在2006世界杯半决赛对德国比赛中对格罗索的输送。

我还清晰地记得刚好距今6年的那个场景：看台上很多人都站起来，两队球员密集在德国队禁区，水泄不通，皮球到了皮尔洛脚下，他在禁区前当着几乎是两队所有球员的面横带了两步，然后就找出把球交给格罗索的通道……事后格罗索回忆，“我真没料到安德烈（皮尔洛）能看见我。”

新的空间和快乐

法国作家塞利纳曾说过，“在一个时代里，文学故事满大街都是，但能够开创一种文学格调的人，也就那么少数几个。”足球运动早期，就像王尔德所说，“是一种野蛮人从事的绅士体育”。英国人的保守在于，他们认为足球就是足球，从不追求把足球踢出一种格调，但在拉丁世界里，足球不仅被改造了，还有人以足球提供了一种格调，瓜迪奥拉是一个格调的开创者，普兰德利也是这样的先锋人物。

瓜迪奥拉-普兰德利的格调，针对把足球仅仅看成比赛结果的胜负观，针对像工业社会一样挑选零件组装出的球队，也针对20世纪以来足球运动中出现的“战术工业模式化”。

卡佩罗曾说，“现代足球有很多阵型和流派？不都是9+1……”“9+1”是冠军联赛带给现代足球的副产品，“9人置身于对方持球球员身后”成为一种防守标准，拜仁(微博)vs皇马(微博 数据) 的两场欧冠(微博 专题) 半决赛堪称这种“标准化451足球”的对决。普兰德利在欧洲杯上总是保留两三名球员在前场，反潮流到极致，而勒夫在对意大利的比赛中保守地使用这种“9人在皮球之后”的标准化踢法，不仅输掉比赛，更亲手葬送了自己6年来对德国足球的改革。

如果有人批评巴萨(微博 数据) 和西班牙足球也是“模式化”，可以想想，世上有多少个伊涅斯塔一样的球员，可以完成带球杀入重围又轻灵杀出的“模式”？——类似的批评，属于不懂球的人，就像不懂诗歌的人说，“聂鲁达不过也就是写了些情诗”。

一位中欧作家说，“踢球给写作的启示在于，最妙的不是把当下手边的所有素材用到最好，而是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空间来。”——“足球诗人”给我们提供的美感，就像让我们突然眼前一亮的诗篇，它们创造的新天地，不仅是一个全新的空间，而且是富有时间感的空间——那个空间，像黑暗中突然闪过的一缕光线，转瞬即逝，但诗人却像个神奇的孩童，在一瞬间也能让整个自己沐浴在那光线中——如果你要问为什么伊涅斯塔的快乐是通过一瞬间轻巧地钻出人群、而不是一连撞翻两个猛汉来实现的，这就是我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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