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巴西水彩画——天上掉下个足球

天上掉下个足球

巴西人很迷信,却不爱中国式吉利不吉利的逻辑。我离开圣保罗回欧洲那天,出租车司机对我讲述天上到底会掉什么下来。

“现在的巴西年轻人已经没有祖祖辈辈的劳动文化了,不懂付出,不晓得合作,只知道消费,进学校就去学管理这种科目,就像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等着他们去管,他们只消每天呆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

“我爷爷辈从意大利来到巴西,在桑托斯登岸,定居在圣保罗州的里贝朗普雷托。从小,我和兄弟姐妹们就在父母的农场里劳动。后来我来圣保罗开出租,我们家的历史也就终结了。后面的一代,每个人都等着天上掉钱下来。但你说,天上真的会掉钱下来吗?天上会掉雨、掉冰雹、掉树叶、掉花盆、掉陨石、掉卫星、掉飞机,就是不会掉钱下来。”

透过夜航飞机的舷窗,我看不清大西洋的模样,只幸福地确信,在那浩瀚无边的蓝色液体里,不会有太多想要管理世界和他人的活物。

世界杯落幕,巴西作家泰扎对《体坛周报(微博)》说:“现在,我们又回到了真实的生活里。”

我和过去一样,每晚睡前牵着两条狗去佛罗伦萨(官方微博 数据)南郊的水厂公园散步。年轻人在草坪上聚会,播放着只需要有耳朵就能听的音乐——我不确信自己是否回到了真实的生活——如果现在的生活意味着只要有包装就可以吃的食品,只需有噱头就会流行的文化,只要有鼠标就能掌握的知识,或者,只要还没死就算在生活……

一个足球从天而降,两条狗发了疯。

足球永远从天上掉下来。英国人用轮船把足球带到巴西,贫穷的有色人种却像看到一个神物从天上掉下,英国人丈量着场地、推广规则,巴西人已在膜拜这个神物,为它准备一场永不落幕的《欢乐颂》。

足球也从天上掉进我的生命里,在那个只有篮球场没有足球场的西南小县城。拥有一个新皮球,一件新的盗版球衣,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奢侈。

2014年世界杯结束后的夏天,佛罗伦萨水厂公园里的南郊竞技俱乐部训练场,没人在意有个新皮球飞到围栏外。意大利人喜欢为足球制造一种几近神经质的紧张气氛,只要他们和皮球在一起,无论训练还是比赛,没有一刻不在彼此吆喝。一个皮球飞走了,他们就马上围着下一个继续吆喝。

我的狗时常在训练场外的草地上找到皮球,对它们来说,皮球也是天上掉下的神物。它们向我展示“亵渎即是快乐”,崭新的皮球在两条狗短暂又神速的传递、盘带和争抢之后,会准时发出一声绝命的叹息。

今晚这个足球恰好掉到我的脚下,幸免于犬牙。我想把它踢回场内,让它从天而降,像颗炸弹炸向意大利人那从不改善的紧张。

伴随着巨大且尖锐的一响,皮球不见了。我还听见有物体落地的声音,不是皮球。

我的一脚力量确实不小,可惜高度和角度不够完美,直接击中“佛罗伦萨南郊竞技俱乐部”侧门上方的匾牌,穿出一个大洞,然后和匾牌碎片一起落在高矮两道围栏中间。“南郊竞技”字样不见了,该俱乐部像转瞬间就升入了意甲(微博 专题)

那一刻我经历了真实的生活:没有达到预设的目标,却制造了某种实在的效果,结局是人狗落荒而逃。

哲学即颠覆

没有亵渎的快乐,就是虚情假意。没有颠覆的哲学,纯属陈词滥调。巴西对一切都具备颠覆作用,包括世界杯本身。

曾几何时,世界杯已变成一场嫌贫爱富的游戏,亲身经历世界杯的都是各国富人,甚至连志愿者也得是有能力旷课旷工、自理机票行程的人。

巴西世界杯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抵制嫌贫爱富的世界杯。富人们为巴西昂贵、不发达的交通和旅馆业头痛,大批无票穷球迷却从阿根廷、智利、乌拉圭等国涌来,尽兴地享受阳光、沙滩、派对,体验巴西民众对风餐露宿者不遗余力也不求回报的帮助。《圣保罗页报》调查显示,83%的外国游客对世界杯举办工作感到满意,这不是偶然,2014世界杯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足球伍德斯托克”。

世界杯后,我在意大利遇到的几个巴西人对我讲述了世界杯如何虚假,贫民窟如何被粉刷,游客如何被一时蒙骗——我知道这是巴西人的一大优点,他们永远鄙视政治,喜欢说自己国家不好,如果你坚持说巴西很好,中央政府治理那么大一个国家不容易,他们会很为难,甚至有点被冒犯。

事实上,为了避免“上当受骗”,整个世界杯期间,我一直独自驾车从巴西南部高乔地区到中部的米纳斯吉拉斯州穿行,绕过众多世界杯举办地。贫穷、落后、暴力、混乱,所有外界关于巴西能想象出的核心问题,全都没有发生。我遭遇的最大麻烦,是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思考人生。

巴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高速路。道路全开放,沿路可以随意招车甚至搭个小棚兜售农产品。巴拉那州盛产手指长的松子,农民们一兜兜在路边贩卖。我停下车来,想看个究竟。卖松子的小伙双手枕着下巴,趴在车窗上和我细说烹饪方法。一辆大卡车驰过,疾风把他的遮阳帽卷进路边的沟里,他却若无其事,只重复问我是否明白了怎么烹饪松子。我告诉他帽子飞了,他不屑地侧过头看看沟底,好像那是我的帽子,他懒得帮我去捡。

我的车雨刷很糟糕,车行到四野无人处又总是遭遇大雨。我在一家市镇上找到修车行,里面缓步走出一个长得像斯科拉里的短胡子老头。他对着我的雨刷端详许久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仿若读完老情人几十年后终于一吐衷肠的来信,轻轻地摇头,“但您的车是福特车,我这里没有福特车的雨刷。”

圣卡塔琳娜州一家路边餐馆,老板礼貌地问我对自助餐的看法。我坦白地告诉他,比很多路边餐馆都更好,厨师做得很精细,米饭也不硬,肉食和蔬菜用料都很新鲜。他没有一丝愉悦的表情,却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或是和我对话间突然悟出某个精深的数学原理,呆立原地,微微点头。

“巴西,我巴西的巴西”,“结满椰子的椰子树”——当年,《巴西水彩画》词曲作者阿利·巴罗索被问及,“这些重复简单词汇的句子意义何在?”

巴罗索也作出思考人生状,然后回答:“有人不懂诗……”

你到底想要什么?

同事李响(微博)在中国到巴西的超远距离航班上读完我的小书《黑白梦华录》,她说喜欢关于茨威格作为“巴迷”却在里约狂欢节上失魂落魄的一段解读。

如果茨威格不去巴西,不亲身经历狂欢节,他或许不会选择自杀身亡。我在巴西的旅途中,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佩索阿的句子“真实,不可能地真实;确定,无可知地确定。”——巴西总是展示出一种令人不敢直面的真实,当我驾车穿过无人的山林,路边刚被锯倒的大树让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个词:尸体!尸体!文明,只是掩盖着人类所到之处的尸横遍野。

我记得自己在车里突然就大哭起来,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只是不停自问,“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最后答案是:我想知道一切的不确定,确定所有的不知道。然后,我又在山林中冷不丁冒出来的加油站里大笑,这里竟有个规模很大的成人用品店!——真实,不可能地真实;确定,无可知地确定。

“巴西水彩画”系列得到的认可和支持,远超我的预期,有乐迷读者找全了所有我们推荐的音乐,也有同行说,我的文字让人看到了在纸媒工作的意义。我想对所有人表示感谢。

这个系列走向结束,但《体坛周报》的“深度”、“人文”等栏目仍会继续尝试为读者提供体育报道中的阅读快感体验。在互联网占据绝对强势的今天,纸媒却找回了自己原有的使命:对理想主义的追求,对阅读格调和美感的寻找。

总体而言,中国纸媒都是在尚未拥有深厚积淀的年龄即遭遇商业化、网络化大潮的冲击。广告领军、财务挂帅、投资多媒体等弯路被一个个纸媒前仆后继地走过。做一份能提供阅读快感的报纸,这项基本工作却被严重忽视乃至鄙视了。

纸媒必须拥有理想主义。理想主义不是振臂一呼,亦非无病呻吟,更不是抽支烟叹口气。它甚至不是攻势足球——它或许仅是在不理想的现实步步紧逼的人生里,坚持内心的不妥协——它或许只是《体坛周报》这群视足球为生命的编辑们在每届大赛中连续熬过的数十个整夜——他们确实有点傻,不愿像广告、财务、金融、商贸等行业的很多人,“人往高处走”、“钱少就跳槽”。

傻,又有什么大不了?自从足球从天上掉下来,掉进我们的童年、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生命,我们就像突然间有了一种不可磨灭的信仰——这信仰没有主义,无需誓词,我们只是傻傻地相信,无论现实几何,自己永远年轻,永远富有,因为地上有音乐……而天上,偶尔会掉下来个把足球。

正文已结束,您可以按alt+4进行评论

相关搜索:

热门推荐

看过本文的人还看了

读完这篇文章后,您心情如何?
[责任编辑:ricazhang]

热门搜索:

    企业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