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250亿换来三分？ 希腊踢出尊严虽败犹荣

债

“德国用250亿欧元拯救了希腊，这能不能为他们换来三分？”一场欧洲杯1/4决赛，在这样的调侃中开战。

还对经济上的债主，希腊人在足球场上证明他们并非好吃懒做还不肯还钱的无赖，他们勤勉、守纪律、充满斗志、永不言败、充满竞争力和团队精神。正如媒体所说，“如果你们不能把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没有人能帮你们，再多数量的钱也救不了你们。”

而希腊人，应该向这支国家队学习些什么？

如何评价希腊？6月22日清晨，当班机在格但斯克上空盘旋着准备降落，波兰夏季的雨水顺着舷窗以诡异的反重力弧线急速向后上方飞去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一方面，债务危机的大致脉络很简明——我不想重复那些复杂枯燥的数字，那是经济学家的事情——希腊前些年高福利高工资，但实体经济根本无法支撑这种福利，只好从德国等国家举债填补亏空；当债务越来越多时，德国等债主担心希腊将要债务违约，逼迫希腊政府采取节俭措施；但已经过惯了天堂生活的希腊人怎肯突然放弃高福利高工资，于是走上街头群起反对，政府总理辞职，几次大选重组内阁依然困难重重，前途未卜。

这一场德国和希腊的欧洲杯1/4决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举行的。比赛当天，英国《卫报》网站就开了两个文字直播：经济版的文字直播是《欧元区危机最新实况》，另外一个则是足球版直播《2012欧洲杯第15天实况》。有意思的是，比赛地格但斯克竞技场，外形恰恰像一个金饭碗，颇符合这一天“债务德比”的主题。

由于代表欧洲杯的Euro恰好又有欧元的意思，当天的西方各媒体也在标题上花尽巧思：英国《独立报》的标题是《德国VS希腊：一场真正的欧元压力测试》；《每日电讯报》是《一份新的希腊拯救计划，避免输给德国》，还有《希腊决心要战胜德国，以避免在1/4决赛就清盘》；路透社《欧元区的战斗移至足球场上》；《华尔街日报》是《德国将把希腊踢出欧元……欧洲杯？》；《爱尔兰时报》是《德国将让希腊破产》；连北美这种不关心足球的地区也来凑热闹，《华盛顿邮报》是《希腊希望在2012欧洲杯赛场“还债”德国》；《多伦多太阳报》是《债主VS欠债鬼2012》。

以中国人的传统思维逻辑看，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希腊既然欠下了巨额债务，就应该勒紧裤腰带还债，怎么还能如此无赖？用民主的方式决定像拖欠别国债务这种极具外部性的事情，这不就是耍流氓吗？说什么“早知道我们还不起，你们就不该借给我们”之类的话，就简直是强盗逻辑了。

也难怪德国人有辛酸的笑话：“一个希腊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西班牙人和一个德国人走入酒吧，谁来付钱？当然是德国人……”《德国之声》网站上也有一则笑话：“400欧元，你就可以领养一个希腊人。他会住在你家里，每天晚睡晚起，喝着咖啡，吃着午饭，再睡个晌午觉，这样你可以放心去好好工作挣钱养他。”还有人修改了欧盟的12五角星旗帜，把其中的一颗五角星改成了一双乞讨的手，来代表希腊。

然而，另一方面，德国好、希腊恶的模式，是否又过于黑白分明和简单了呢？让我来转述英国《独立报》当天的一个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叫罗兰德·穆勒的德国人。14年前，穆勒在南德一个地方开着两家企业，每天工作14小时；有一天，他去朋友叔叔在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岸的住处游玩；一周后，他回到德国卖走了企业，移民到了希腊，他说：“我告诉自己，我永远不会像我以前那样，每天像个傻瓜那样辛勤工作。”

14年后，罗兰德·穆勒已经完全希腊化了：来访的德国亲友说希腊混乱，但他看不到；德国亲友说希腊“腐败”，而他认为那只是彼此的“合作”；而他回到德国，看着自己家乡的花园，会觉得一切过于完美，以至于有点假——这多么像日神阿波罗的完美梦境。他说，如果你要理解希腊人，你只需观察小酒馆账单到来的时刻，“希腊人会偷偷把所有人的账单都给支付了，而德国人会偷偷溜走避免支付账单。”

罗兰德·穆勒看到，希腊人有45岁就退休颐养天年的，所以他知道危机迟早要来。但他对德国和希腊处理危机的方式都不满意：他认为希腊人应该懂得“量入为出”，“我每次告诉本地的消防队，我们不可能买得起每样东西，他们都会开玩笑叫我默克尔”；而德国总理默克尔同样毫无胆识，根本不敢告诉德国人，从避免希腊破产方面德国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德国人不能像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一样”。

这个典型故事告诉我们：单纯的债务危机背后，或许也有两种人生观和国家性格的对比。以欧洲国家而论，德国和希腊仿佛就处于文化的两极：前者勤勉工作，就像日神阿波罗，注重秩序、节制和对称，代表着整齐、完美和光明；后者则仿佛仍在古希腊的酒神祭，人们在那里放纵一切欲望，解除一切束缚，寻找狂热迷醉中的一种非理性快感，他们仿佛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嫡系后裔。

同样是宙斯之子，酒神后裔喜欢快乐的生活，不量入为出，不考虑明天，仿佛是一场与生命一起奔跑的马拉松狂欢，象征着迷醉、狂喜和生命力；而日神后裔则永远在“像个傻瓜般辛勤工作”。如果说希腊人是没心没肺、先洗他人钱的话，德国人又似乎过分压抑了自己的本能。德国人，还是希腊人？你现在喜欢谁？

黄昏，默克尔坐在贵宾包厢里。自2005年当选德国总理以来，默克尔就是德国队铁杆球迷。为了能赶上这场比赛，有她参加的意法西德四国领袖罗马峰会不得不提前了几小时（原定峰会结束时间正好是比赛开始的时间，默克尔将无法赶上比赛）：德国现在是财主，欧洲都得仰她鼻息。

13排55座，默克尔的右边是欧足联主席普拉蒂尼，左边是德国足协主席尼斯巴赫。希腊新总理安东尼斯·萨马拉斯上任不到一周，就因为视网膜脱落而必须入院手术，不能前来。据德国媒体报道，默克尔原本准备在这场比赛中和萨马拉斯会晤，并邀请萨马拉斯访问柏林。现在，默克尔只能失望了。

对于众多希腊人来说，默克尔就是希腊遭受的“德国压迫”的拟人化代表。有调查显示，希腊是欧洲国家中对德国负面情绪最重的国家：78%的希腊人不喜欢德国，84%的希腊人认为默克尔干得很糟。

有一个著名的笑话说，默克尔访问希腊，在过关时遭到边防盘查。“什么名字？”“安吉拉·默克尔。”“什么工作（Occupation，这里双关占领）？”“这次真的不是来占领的，这次我只是来访问几天。”希腊人忘不了纳粹德国1941年的入侵，那次入侵导致10万希腊人饥荒至死；1943年，一个村庄的1200名男人和12岁以上儿童都被纳粹赶到邻近的小山上，被机关枪扫射而死。

默克尔遭希腊人讨厌，是因为她坚持要希腊采取财务紧缩的节俭措施，像铁娘子一样不让步。希腊人讨厌这种做法：“这就像我肺炎去看医生，医生不帮助你，反而要求切掉你的右肺。”在希腊媒体上，默克尔被PS上了纳粹衣服，而希腊政客则被描绘成她手里操纵着的提线木偶。此次她宣布将来现场观战后，希腊的旅行社甚至推出了“爱国套餐”，希望召集到更多的希腊球迷到现场观战，对默克尔现场发出嘘声。

球员还没入场前，大屏幕出现默克尔镜头时，希腊球迷果然发出了刺耳的嘘声。而德国球迷看台开场前弄出一面盖住了几个看台的巨大德国国旗，同样遭到了希腊球迷的嘘声。希腊球迷也亮出了自备的一面国旗，可惜无论从长度还是宽度来说都无法望德国国旗项背，看台上记者开玩笑：“债主与欠债鬼一目了然。”

这样一场比赛，在证明一个观点：在两极世界崩溃后“世界是平的”地缘政治中，一切国家的命运都在息息相关，而体育、政治、经济的界限也在逐渐泯灭。没有一场比赛真正是和政治无关的，在本届欧洲杯上，我们此前就看到过波兰和俄罗斯的恩怨大战。

德国和希腊此役，同样有人编段子说：“今晚比赛的是希腊队和……他们的赞助商德国队。”还有人说：“这不科学！德国怎么能派两支同样受他们控制的球队参加1/4决赛？”还有人说：“在用250亿欧元拯救了希腊后，至少能换来三分？”

或许，对于政治经济上的弱者希腊来说，这场比赛的意义要更强一些。从来都是如此吧？1986年，当马岛战争的交战方英格兰和阿根廷在世界杯决赛圈遭遇时，是阿根廷人对比赛投射了更多的感情因素。独入两球的马拉多纳后来在自传中这么写：“就好像我们击败了一个国家，而不是一支球队……尽管那之前我们都说比赛只是足球，和马岛战争无关，但我们都知道他们在那里杀戮了阿根廷男孩们，这是一次复仇。”后来马拉多纳又说：“有时候我更喜欢那个手球，因为这就像偷走了英格兰人钱包里的财富。”

1956年墨尔本奥运会上的“泳池血案”，同样对“弱者”匈牙利人更有意义：这场“匈牙利革命”被苏联镇压后的水球比赛，人们永远会记得匈牙利球员扎多尔走出泳池的场景，他被苏联球员击中了脸部，导致鲜血淋漓，但他的球队却赢得了浴血的胜利。扎多尔后来说：“我们感觉不是仅仅在为自己，也是在为我的祖国比赛。”而墨尔本满场的观众知道在见证什么，他们满含热泪地高呼：“Hajrá Magyarok!（匈牙利加油）！Hajrá Magyarok!！”

而这一场，你同样能感觉到希腊球员在拼。一个球迷说：“是机会告诉德国人，我们希腊也是一个坚强和自豪的国度，而不仅仅是个经济废人。”此役停赛的希腊队长卡拉古尼斯赛前也含泪说：“重要的不是默克尔，而是那些连孩子都喂不起的朋友们。我们也在遭受困难，但比起同胞来说已经好了很多。我的很多朋友，没有足够的钱给孩子买食物，不能满足基本的需求，甚至不能买药，这让你心碎。走在超市里，在咖啡厅里，都会有人走上来说，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让笑容重新回到希腊人脸上。是他们的痛苦在驱使我们前进。”

这样，你才能了解上半场结束前拉姆的进球，让希腊人多么痛苦。你也才能了解，半场结束时德国球迷“Que sera sera（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歌声，会让希腊人多么心碎。8年前，他们意气风发，拿到了欧洲冠军，举办了奥运会；而8年后，树犹如此，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都说希腊人好吃懒做，但这支希腊队却是反面：他们勤勉、守纪律、充满斗志、永不言败、充满竞争力和团队精神。在不被人看好的情况下，他们一路杀到1/4决赛，一度追平成1比1，甚至在1比4落后时仍然咬牙追回一球，到最后已经兵器卷刃、援尽粮绝。正如李陵血战匈奴，相去万里，人绝路殊，非战之罪也。而希腊人，应该向这支国家队学习一些什么？

8年前，一个德国人（雷哈格尔）带领希腊队击败葡萄牙赢得欧洲杯冠军；8年后，一个葡萄牙人（桑托斯）带领希腊队，又败在了德国队脚下，像是一个宿命的轮回。《泰晤士报》这一天的经济社评说：“如果你们（希腊）不能把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没有人能帮你们，再多数量的钱也救不了你们。”

这一晚，就算惨败，希腊也已经在球场上找到了尊严。现在，也许是他们用这种勇气，在生活中重新找到尊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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