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最后之舞里，那些自我、嫉妒、分崩的危险

从今天开始，ESPN的鸿篇巨制，记录迈克尔·乔丹的最后一冠，公牛的1997至98赛季纪录片《最后一舞》，将开始在腾讯上线。整个纪录片一共10集，每集一小时。

因此最近，很多媒体都在讲乔丹。我们《有球必应》整个节目，上周聊了乔丹，这周还聊乔丹，下周还聊乔丹。大家都聊乔丹，少不得把科比、勒布朗，以及再往前的魔术师和伯德拉出来，横批古今，纵论英雄。重新咏叹，讲乔丹多么伟大，公牛多么有统治力，他们两个三连冠，在90年代的王朝缔造，是多么传奇。大家都在回想，那尊真神，那支公牛，仿佛封神榜中的神话。

然而我猜，这并不是这部纪录片的主题和主线。这就是乔丹在公牛的最后一季如此特别的原因，为什么那一季在20余年后看上去，仍然那么风雷隐现，波澜诡谲，拥有一部真正大电影般的情节。

这部纪录片的名字，叫《最后一舞》。韦德给自己最后一季的定义，也叫最后一舞。但这部纪录片的命名，并不是临时起意，来自导演或制片人，以美妙之词定义。这个名字，来自菲尔·杰克逊，在1997-98赛季季前训练营，公牛全队集结的第一天。菲尔照例给每名运动员发了一本球队的战术手册，但与往日不同，这本战术手册上写着个和内容并不搭调的名字：The Last Dance.

这事实上告诉你，在那一季到来之前，菲尔·杰克逊已经明知，那就是这支伟大公牛的运动员们一起共事的最后一季。这和很多人回望当时的印象截然不同。在历史的榜单上，你只能看见那支公牛是多么强盛，他们已经完成两连冠，再次走在冲击三连冠的路上。当乔丹从棒球场上回归之后，他重新证明自我和复仇的欲望，炙如烈火。公牛席卷联盟，摧枯拉朽。他们在1995至96赛季赢下72胜，最后夺冠；96至97赛季赢下69胜，再次夺冠。当他们几乎以原班人马迈进1997至98赛季的时候，仿佛冠军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会属于他们。

可历史，并非如此。事实上，那是一支老迈，矛盾重重，凝聚力接近分崩，站在悬崖旁，随时可能崩盘的球队。冠军之师，背后的铠甲已经生满裂痕。

1997-98赛季，乔丹即将35岁。他的蝙蝠侠皮蓬比他小2岁，大虫罗德曼比他大1岁。防守专家、核心后卫哈珀34岁，球队替补席上的得分手库科奇29岁。芝加哥公牛，已是全联盟最老的球队。

在1997年夏天，乔丹与公牛再次续约一年，年薪3300万。这是乔丹与公牛连续第二次签下一年合同，前一季工资3000万。要知道，当时的球队工资帽还不到2700万，这呈现了乔丹的地位和话语权。乔丹在1988年和公牛签下8年2500万的合同，在90年代工资帽飞涨的年代，已经被很多运动员超过。公牛必须在随后的合同里给乔丹补偿。在那时，意识到球队老迈之态的总经理杰里·克劳斯已随时计划着打散球队，因此在最后两季，他和乔丹的经纪人大卫·法尔克达成的都是一年短约。克劳斯和他的老板，杰里·莱因斯多夫，与乔丹的关系自1980年代起就严重恶化，最终的谈判，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乔丹与管理层的矛盾，蔓延到了菲尔·杰克逊的身上。克劳斯和莱因斯多夫认为杰克逊的工资太高，我有乔丹和皮蓬，谁带不能夺冠？在1997年夏天，他们已经找到杰克逊，让他走人。但乔丹公开声明，他只为杰克逊打球。杰克逊的经纪人与克劳斯的谈判已经破裂，但最终慑于乔丹的影响，克劳斯咬牙切齿，接受了杰克逊600万的报价。在杰克逊续约的发布会上，气氛极其反常。他们不像是合作者，反像剑拔弩张的仇人。克劳斯直接宣言：不管有没有第六个冠军，杰克逊在这一季之后都得滚蛋。

接下来，故事的另一条引线是皮蓬。皮蓬与管理层的关系，也已完全破裂。克劳斯曾想在1997年选秀日送走皮蓬，但未能如愿。皮蓬的不满，由来已久。他在1991年时和公牛签下了7年长约，年薪300万。那时他并未意识到，NBA经营水平的腾飞，工资帽飞涨。到90年代中期，皮蓬的300万美元年薪，已落到平均线以下。即便在那支公牛队里，哈珀500万，库科奇400万，都比皮蓬挣得多。皮蓬贵为梦一队成员和NBA历史50大巨星之一，认为自己没有得到认可。

皮蓬曾试图和克劳斯重谈合同，但这违反商业原则，被严词拒绝。长期积蓄的不满，让皮蓬心态失衡，对管理层充满仇恨。他像后来的奥尼尔一样，整个夏天不去治疗脚伤。在赛季开始时，他的脚伤突然恶化，队医说他可能会缺席半个赛季。接着，在11月，皮蓬公开对记者说，他想被交易，再也不想为公牛打球了。

当然，故事里不能缺少罗德曼。在活塞时代，罗德曼已经赢得过冠军，但他是坏小子军团的配角。来到公牛后，他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风靡全美的大明星。可他奇特的个性，乖张的人格，在自我膨胀下迅速失控。从1997年开始，罗德曼开始演电影，录真人秀节目，放在球场上的精力不断减少。他胡说八道，经常乱喷，逮谁骂谁。他每天一变的造型和头发染色，不断成为媒体的头条。罗德曼看上去，有时已经不像个篮球运动员了。菲尔·杰克逊约束着他，让他在1997年赛季和总决赛里发挥了巨大作用。但现在，他又在失控的边缘了。

看，这就是我说的，这是一支你想象中的无敌之师吗？不，他们暮色已现。几乎核心团队里的每个人，都在悬崖上行走。除了球队和成就，他们有了更多，更明确的自我追求。在赢取了多个冠军之后，每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这是人性使然。在那般伟大的历史图腾之后，你能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有如同我们一般的普世人格——会满足，自大，狂放，深深的嫉妒，以及在已经极高的收入标准下仍有的困惑和不满，甚至不惜可能亲手打碎属于自己的传奇。

他们看上去仿佛失去了创业时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守江山时的疲惫和惰性。如果每个人都已清楚这就是结局，他们是否还有困境重生的动力？他们盛名之下，简直就是被爆出冷门的最佳对象。如果你不清楚这段历史，这可能跟你的想象中，将帅齐心，兄弟金坚，所向披靡的场景大相径庭。

公牛如垂老的战舰，启程开进苍茫大海。揭幕战即败于年轻球队凯尔特人，赛季前15战8胜7败。已不再能像当年那样飞翔的乔丹，失去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不得不像25岁时那样拼命得分，以孤胆之威，扛着公牛，在冬天里凛冽前行。

当你知道这样的背景，再回想你原本就知道，人人都知道的那些故事。

乔丹在35岁年纪上掠下自己的第五个常规赛MVP，成为NBA古往今来，迄今为止，年龄最大的常规赛MVP。

他们与伯德和米勒率领的步行者大战7场，艰难胜出，精疲力竭。西部冠军爵士在横扫湖人之后，在总决赛的门槛上已经等待了他们10天。

以及，篮球之神总决赛第六战，在盐湖城最终的定格。

此时你是否能想象，这是多么起伏跌宕的历程，这是怎样令人回味的故事。令人回味，不是以神之力绞杀常人，无人可挡，而是神也与常人相同。乔丹，和他身边最出色的战友们，都有人的身体，情感，诉求和弱点。在这个过程里，他们迷失，愤怒，失败，寻找和定义自我，明确目标，重新上路。这是那个最迷人的过程，我猜也是《最后一舞》里真正的引线。在这个过程里，乔丹的能力、意志和精神，就像迷路的公牛倚仗的罗盘。

这才是《最后一舞》的故事。这是《最后一舞》区别于乔丹其他任何一季，任何故事的根本。他的重点不在击败任何对手，而是每个人都曾经历的，人性中与自我的角逐。

这才是纪录片，这才是电影。至于谁最伟大这种流量话题，何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