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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翔鸟巢退赛那一天:从矛到刺,是什么吞噬了最后的坚持

[摘要]强大时的刘翔像一支矛,穿透中国体育划时代的迷雾,让人看见偶像、金钱、民族精神、运动的荷尔蒙;衰弱时的刘翔是一根刺,在远远的时间深处,隐隐作痛。这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腾讯体育《那一天》(The Day)系列报道的第三篇,刘翔的故事。

撰文/张蕾

视频/刘博

2008年8月19日早上,孙海平没有像惯常一样叫刘翔起床。

刘翔难得睡到自然醒,10点钟。

在22个小时之前,他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进退两难

2008年8月16日晚上7点,央视体育频道的蹲守小分队没有在奥运村拍到刘翔。

“只拍到了史冬鹏跟纪伟,和贴着刘翔名字的箱子。”体育频道田径记者冬日那日后回忆说。

刘翔已经提前下车,从另外一个门进了奥运村的医院,拍脚踝的CT。

这天上午,刘翔进行了奥运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课。一次起跑蹬踏过猛,右脚跟腱又疼了起来。

片子上,“(有)几个阴影,实际上就是钙化点”。

这几个小阴影,在刘翔整个奥运备战过程中,一直若隐若现。

“实际上它并不是训练时候什么受伤,或者是不小心什么的。”孙海平说。

某种意义上,刘翔的伤,是他运动从业时间的见证。起初只是摩擦伤,形成水泡,“进化”为茧,再摩,表面上无恙,“它实际上摩到里面去了”,然后逐渐钙化,相当于骨刺长到了肉里面。

这是那种让人骑虎难下的伤。平时不疼,瞬间发力就会触发伤情,如果刺激过猛,就会影响第二天的训练。但歇一歇,又能跑了。

然而,大赛临近,需要激发运动员的最佳状态,训练强度的曲线需要一路上扬。

这年6月之前,孙海平已经在逐渐推高刘翔的训练强度,但刘的脚随之有了伤痛反应。为了保障奥运会,6月的纽约大奖赛,刘翔选择了弃赛。

当时在比赛现场,华侨和留学生们包下了两个看台,就为了看刘翔。

但刘翔无法出场。两个看台的华人起立高唱国歌。

“这下把我们激动的。”孙海平回忆起来,“后来我们商量了一下,通过大会的比赛监督,告诉(组委会)让刘翔去场地中央说几句话。”组委会批准了。刘翔在场地中央,说明了脚伤,对大家表达了感谢和抱歉。

纽约大奖赛,刘翔选择弃赛

这场弃赛,对于刘翔和团队来说,并不是容易的决定。考虑现场,华人期盼;考虑舆论,外界会怎么猜?

“我们都考虑到了,但是……我们不得已而放弃这个比赛,实际上也给大家这么一个信号:刘翔的脚确实有问题。”孙海平说。

刘翔团队对于伤情的表达比较矛盾。

不明说吧,刘翔对疼痛的感知,时好时坏,手术肯定来不及,“保守治疗”的效果存疑,这个伤情就像一个不定时的炸弹。

明说吧,有领导认为此举可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古巴小将罗伯斯已经打破了刘翔创造的12秒88的世界纪录,此时谈论伤病,大众也可能猜疑:刘翔是不是怕输?

“如果把这个问题讲透了,就是,‘刘翔有可能到时候不能参加比赛’的话,那么当时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了。”孙海平说,“还有一种(考虑)就是,……还抱有希望。因为当时是6月份,到8月份比赛还有两个多月,是抱有一种幻想,在两个多月里面好好治疗,通过完善的治疗,他能康复,他还是能照样参加比赛。所以当时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点遮遮掩掩,就是稍微点一下,不讲透。”

小心地释放“信号”看似稳妥,但实际情况是,公众对于运动员“带伤上阵”有着天然的麻木感。

直到刘翔退赛,《解放日报》跟刘翔师徒交情甚笃的记者张玮才想起来,孙海平曾在北京奥运会之前,跟他强调过刘翔受伤的严重性。据《体育画报》中文版报道,“连张玮对此都有些将信将疑:‘我多少觉得有点烟雾弹,这可能也是减压的一种手段。’”

比赛越临近,伤情越难以启齿。

情况在刘翔训练成绩的传出变得更加棘手。

关于训练中的好消息有多种,“刘翔在训练中破了世界纪录”、“12秒82”的消息最令人兴奋。懂行的人都知道,训练中创造的“好成绩”,可能存在手掐的误差,也可能存在教练鼓励运动员的水分,即便这些数据全部准确,脱离了赛场那时那地的环境,也只能作为一个参考。

但在赛前的气氛中,伤情的信息逐渐消音,“好成绩”的声量越来越高涨。

8月17日,中国代表团在本土举行的奥运会上,单日夺金8枚,金牌总数已经超过雅典奥运会。

中国奥运百年圆梦,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和美好,朝着“无与伦比”迈进。

刘翔踩场训练

17日晚将近10点,在举重馆采访完,《足球·劲体育》主跟田径的记者郝清亮给孙海平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刘翔的备战情况。孙回复他,白天正常,但晚上脚跟有反应,看着情况不太好。晚上11点会跟领导和队医一起商量预案。

商量的结果,是从团部调来一位体育医院的副院长、老中医,其他的几位医生一并到场,在刘翔进场之前给他做手法治疗。说白了,就是把痛处按麻,怎么也把第一枪顶下来。

针对舆论的预案,孙海平与负责刘翔训练方面的田管中心副主任冯树勇早在6月纽约弃赛时就曾商量过,如果再出现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实事求是和大家来说这个事情”。

进奥运村前,刘翔团队内部基本已经达成共识,等第一枪跑完,不论成绩如何,要跟大家交代伤病的情况,“当然,这个事情对刘翔没有说,就我们几个已经有这个想法了。”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第一枪跑完。

从神话到童话

刘翔从不曾辜负期待。

雅典奥运会上的四枪,是享受赛场刺激的孙海平美妙的记忆。

“预次复决四场比赛,他是一枪比一枪好。……按照现在说白话,他每跑完一枪,人就舒服一点。第一枪跑下来,‘哦~’第二天跑下来,‘哦~~’不错不错。第三枪跑下来,‘噢哟!’进决赛了。最后一枪,越来越好。”

当时在田径队内部,刘翔早已经被“国宝级”对待。

在雅典奥运村,为了保证他有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不受外界打扰,田径队“有意将刘翔安排住到领导一个单元”,根据王春鸣著《中国翔,世界飞人刘翔夺冠纪实》,“田径队领导开会转移到其他房间,就连上洗手间都轻手轻脚,能够在外面解决的问题,全部在外面解决。在刘翔比赛这几天,由于事务繁忙,田径队领导回来都很晚,而他们怕打扰刘翔休息,连澡都不敢洗。像中心主任罗超毅更是带头,在刘翔出去吃饭和训练时,匆匆冲个澡。”

决赛前开会,大家都有点抑制不住地开心和憧憬,“前三应该没有问题。”

与刘翔同时代的110米栏运动员史冬鹏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刘翔在决赛那天进场前的场景。

准备活动的时候,刘翔“一句话也不说”,很专注。孙海平给他扛腿、拉肌肉,史冬鹏在旁边帮忙扶着。跳高队的景雪竹保持一定的距离,拍摄视频资料。准备活动快要做完的时候,冯主任来了,在一旁看着。

“时间到了,检录了。”史冬鹏说,点名三次完毕,“翔哥把衣服换了,把鞋穿上,把包往地上一扔,走了两步,比较长地出了几口气,再把包拿起来。我就看着他,跟他击了个掌。他也跟冯导击了个掌。然后跟师父握了个手——就感觉特别用力地拉着孙指导的手——说了句上海话,‘师父,你相信我。’”

2004年8月28日,刘翔以12秒91夺得奥运会男子110米栏冠军。给他颁奖的是中国杰出的体育外交官、一生为中国的奥运事业奔走的何振梁先生。何为这个身披五星红旗、一跃跳上领奖台的80后男孩挂上金牌,自己也流下泪来,连说了两声“谢谢!”

2004年雅典奥运会,刘翔夺得金牌

赛后忙完所有的事情,刘翔回到奥运村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宿舍的桌子上摆了一大堆白酒,副主任冯树勇眼含热泪。刘翔也破例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借着酒劲,刘翔拍着胸脯跟师父孙海平说:“现在要是我再去跑一次,照样还是12秒91!”

那天晚上,刘翔特意把房门反锁——这是入住奥运村来的头一回,把窗户关严,把金牌藏在枕头底下入睡,好像害怕金牌长翅膀飞走一样。

第二天,他把金牌拿出去跟大史“嘚瑟”。哥俩在村里的纪念拍照机器前,把金牌套在两个人的脖子上合影,“当时特别兴奋,我拿着看,好嘛,上边也不知道是谁的牙印,好几个!”

刘翔的一块金牌,是所有中国田径人的光荣与梦想。

也是上海市普陀区海棠苑所有街坊邻居的骄傲和幸福。

刘翔夺冠的相关记录中这样写,“海棠苑里庆祝的邻居,为了庆祝刘翔的胜利又哭又笑,有些人的嗓子都喊坏了。住在刘家楼下的钟先生,原先烟瘾很大,但嗓子喊破了,不得不为此戒了一年烟。”

付出代价的不止钟先生。刘翔家二楼的街坊把50几寸的背投电视贡献出来,供大家在小区里观看比赛直播。夺冠时喷香槟,不晓得哪个把背投也喷了,主人家抹不开面子,只好自费修理。

刘翔家的邻居们聚在一起观看比赛

连刘翔诞生的那家医院,也从档案里翻出了他出生时的小脚尺寸,特意赶制了一只金脚模型,送给这位中国体育历史的创造者纪念。

当时在雅典前方报道的郝清亮,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了一篇小文,《今夜我宁愿幸福地死去》。媳妇在北京买了份报纸,看到了,越洋电话打过来半开玩笑半嗔责:“刘翔拿了冠军,你就要死了,我怎么办?”

奥运夺冠次年,上海国际田径黄金大奖赛创办。谁都知道,刘翔是这项赛事的引擎。

黄金大奖赛第一年在上海八万人体育场,场馆旁边有个巨大的广告牌。

前来参赛的世界名将们,一出体育场,就能看到刘翔出现在可口可乐的广告牌上。

阿兰·约翰逊用夸张的表情和一个情不自禁的“啊”字表达了他的惊讶和羡慕。要知道,可口可乐找的,通常都是巨星,那种浑身上下都写满商业价值的科比和詹姆斯们。

打开电视,更是找不到刘翔不在的频道。

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从事着一项原本在中国几乎没有观众的运动,却结结实实地跨进了巨星行列。

这样的影响力背后,是13亿中国人对自证的热切,刘翔是第一个在传统认为“我们不行”的直道上,给国人以惊喜和信心的人。

作为技术细腻、节奏感出色的选手,刘翔在欧美力量型高手的丛林中,将不可思议的“神话”写成了醉人心脾的“童话”。

2005年上海黄金大奖赛,刘翔夺冠

“那时候的刘翔,就说任何一个比赛,只要想拿,他肯定就能拿下。像05年,有一次是18天比6场,等于是3天比一场,他场场都是冠军。”孙海平说。

尽管抽烟很凶,每天两三包,上赛场也会带着速效救心丸,孙海平还是太享受这种高水平竞技的满足感了,“如果我给他定的目标他达到了,那么每一次比赛后,我(就有)如释重负的这种感觉。人无负担一身轻,这一下,人就感觉很舒服。”

在史冬鹏看来,刘翔非常强大的一点,是“哪怕状态不好,临场的表现也能把他最好的一面调动出来”。

这样的比赛型选手,靠的是极强的抗压能力、极好的心理素质以及分寸感极佳的掌控力。

什么是掌控力?史冬鹏拿自己举了一例。

2007年世锦赛,史冬鹏自感状态调动得不错,第一枪13秒22,“确实压不住,跑太快了”,超过个人此前最好成绩百分之二秒。第二枪,平个人最好成绩。第三枪到决赛了,“(腿部)肌肉紧得,都摸不到脚了”。

决赛里,大史跑出了13秒19,获得第五,提高了个人最好成绩,但他并不满意,因为前面没控制好比赛状态,导致他已经具备的13秒10的水平,没有发挥出来。

同样是在2007年的大阪世锦赛上,刘翔向世界展示了什么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创造了“9道奇迹”。还没撞线前,他扭头看了一眼美国的特拉梅尔。还没撞线呢,他就笑了。

史冬鹏说,百分之二秒的差距,“确实差着一种感觉”,经验丰富的优秀运动员都知道,差着的半个头,就是输与赢之间的遥远距离。

只要跑下来就行

2008年8月18日上午,站上鸟巢的热身场,孙海平感觉心情已经被失望吞噬。

更准确地说,是被刘翔脚踝里的钙化点所吞噬掉的。伤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判断,钙化物越来越大,对刘翔比赛结果的预期也就越降越低。

从最开始的实力稳进前三名,到今天站在这里,卫冕冠军的教练内心想着,“我唯一的希望,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只要他能跑下来。”

未战先退,从来不是他们的选项。

“这么多人都盯着他。当时找我要票的人多少?他们都从全国各地来看刘翔,这么多人都在看电视转播。如果刘翔不跑的话,这个……真的……”孙海平说,“当时等于是,刘翔被全国人民都捧在手上了。他只能上不能下。”

而且他也相信,“作为运动员来讲,实际上就像战士上战场打仗一样,战士上了战场以后,生死就是听天由命了。”

热身的时候,孙海平陪着刘翔,“他做什么,我也跟他做什么”,“我想不管怎么样,我能给他一点支撑,总会好的。”

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可以鼓励到他的方法了。

赛前热身的时候,刘翔的表情已经很痛苦

“你不要急,慢慢做,等一下让医生给你最后再做一下治疗。”

这大概是孙海平唯一一次用安慰的语言和单纯的陪伴帮刘翔做准备活动。

“他实际上也一直在顽强地坚持。我一直说这个话,不是说,我们有多么伟大,当时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刘翔还试着跨了两个栏,然后就停止了,要把对疼痛的最后一点忍耐力留给跑道。

“他在热身的时候,虽然是一瘸一拐,他还把整套的热身的活动都做完了。”孙海平说。

四位医生已经等在那里,要用按摩的手法,“以痛治痛”。

实际上,四位医生里,只有一个是负责按的,其余三人加上孙海平负责拽住刘翔。

“医生讲,他可能受不了。”

医生硬把手一顶,在刘翔的伤痛处,“用大拇指给它拧一下,像拧螺丝一样去拧。”

刘翔疼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手法似乎起效了。原本整个脚都在地上,现在能踮起一点来,“他好像有一点感觉了”,“当时他也没多说话,他实际上也是在憋着这口气:我怎么也要跑下来。这种憋气和04年不一样,04年是憋金牌,08年的憋气就是,‘我只要跑下来就行。’”

孙海平把刘翔送到了检录处。

“刘翔走进去那一刻,我也懵了。”孙海平说,“我们已经到悬崖边上了,没有退路了。”

什么卫冕冠军,什么争夺奖牌,“一点没这个概念了,已经顾不上了。我们最大的希望、仅有的一点希望,就是他能跑下来,能给大家——现场的观众、那么多看电视的老百姓——有这么一个交代。”

11点04分,距离刘翔退赛还有1小时,法国电视canal+的官方网站发布快讯称,“由于近几个星期受伤,刘翔这位中国的超级偶像,可能会退出奥运会110米跨栏的比赛”。报道称,刘翔在热身时向法国运动员杜库雷坦承有伤,但希望能跑完小组赛。

从检录到登场比赛,这其间有大约50分钟。

“这个时间太长了。”孙海平说。在漫长的等待中,拧螺丝一样的“以痛攻痛”已经失效。摄像机捕捉到了刘翔踹墙的画面。

正在鸟巢工作的北京奥组委新闻运行经理季伟涛看到这个画面,意识到这状态不对,“可能有点不舒服?”他想起此前关于刘翔右脚有伤的“传言”,但立刻被另一个关于训练中的好成绩的“传言”所取代,“也有可能是一种比较激烈的热身方式,或者缓解压力的一种方式。”

刘翔是第六组登场。这是当天上午径赛的最后一场比赛。

此时此刻,鸟巢里的91000名观众正在等他,对于他内心的挣扎毫不知情。

这就是主场

2008年7月13日,25岁生日这天,在北京训练的刘翔接到父亲刘学根的电话:有朋友送了两箱圣斗士玩具给他作生日礼物。

寿星佬开心得不得了:“赞啊赞啊!灵的灵的!”他对老爸说,“就像你们小时候喜欢潘冬子一样,我从小喜欢圣斗士。”

从雅典创造“神话”以来,刘翔形象的优质,不仅仅是竞技成绩出类拔萃,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似乎没有历史负担的、有着自身个性的、活得灵动的中国运动员。他是爱国的、奋斗的赛场战士,他也是爱玩的、笑容极具感染力的年轻人。

前110米栏世界纪录保持者科林·杰克逊称赞刘翔,是“一位像丝绸般流畅的优秀跨栏选手”。

“丝绸”一词,太恰当了。丝绸是中国的,也是自然而从容的,而中国的另一象征——龙,在西方人眼里,则有着凶悍骇人的味道。显然,他们更喜欢丝绸。

这跟他的技术特点也完美匹配。按史冬鹏的话说,相对于阿兰·约翰逊他们那般“duang duang duang”的过栏感觉,刘翔的过栏是“chua chua chua”。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会力沉千钧地表达决心,也会云淡风轻地舒缓压力。

他是北京奥运会火炬传递在中国境内的第一棒,庄重地从国家元首手中接过火种。他也会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半年前,在被媒体要求展望奥运时,笑着说道:“我的想法嘛,就是混混。”

火炬手刘翔

他是这个时代中国最想要的形象代言人。

尽管姚明是美国人最熟悉的中国人,而110米栏的影响力也远逊于100米,但体育专栏作家、乐评人张晓舟仍建议某美国杂志选择刘翔作为奥运中国兵团的“封面男郎”,理由是,“刘翔折射出中国时代精神的嬗变,一位闪闪的红星照耀下的圣斗士——这就是刘翔的更大价值,其精神气质上的价值甚至大于一面奥运金牌的价值。”北京奥运会的最大悬念,在于刘翔能否在巨大压力下,彰显出这种价值。

刘翔的压力,孙海平有最切身的体会,而且他会尽己所能挡住一些压力,使之不向刘翔传导。

不能传导的最大压力,“就是要拿冠军嘛!08年。”

“我不是定期要汇报嘛,汇报的时候当然我也不会说,一定、肯定要跑多少,一定要拿冠军,是吧?我只是说,在这么一个范围里面,就有可能拿到冠军。那么可能某些领导就会说,你必须要跑这个成绩,只有这个成绩才能拿到冠军。”孙海平说。

那个压力大到,“有点寝食难安的感觉”,“反正时刻就在脑子里。一想就是这个事情,训练里面你就要想这个事情,训练之余,按理想(的情况),有些事情可以放一放,是吧?但是我脑子里面一直挂着这个,就想着,如果拿不到怎么办?拿不到怎么办?”

这样如影随形的压力,刘翔不可能感受不到。仅仅在训练中,他就能听到师父比以往更严格、更着急的语气。有段时间,他把QQ签名改成,“超级身不由己”。

训练馆的内壁,已经被刷成了刘翔最喜欢的黄色。如果跟师弟们打闹时刘翔不小心崴了脚,空气就会瞬间凝固,师弟们就像闯了天大的祸,不敢吱声。

“在08年之前有一次采访,刘翔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有时候早上醒来一睁眼,就希望今天就是08年开始。”《我是刘翔》一书的整理者张玮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说这句话潜台词很明白,就是希望08年快点来,快点来就是快点比完,比完之后,这种压力就会消失。”

2008年势头正猛的古巴人罗伯斯恭维刘翔的话,听上去更像是甩来压力锅。

“他拥有主场优势。”

对于十几秒的竞速大战而非几十分钟的球类比赛来说,主场优势是什么?

鸟巢的观众服务志愿者高诗朦清楚地记得,刘翔的登场,是继开幕式之后,鸟巢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中国整体在田径项目中不具备争金夺银的实力,刘翔便是投注东道主情感的最重要标的。

“终于等到今天了。”志愿者们在赛前会这样聊。

大家在早上八点钟已经就位。

“当天看刘翔的人特别多。甚至很多小夫妻带着自己的小baby过来,还是小婴儿那种状态的。”高诗朦说。

这些兴奋的小夫妻们缺乏经验,到了现场才发现,婴儿是没法带到看台的坐席上的——体育场的拢音效果非常好,对婴儿来说,就是“吵到崩溃”,他们进而会以让人更崩溃的哭声回馈现场热烈的氛围。

于是志愿者建议他们把baby存放在服务岗亭,那里有空调,有志愿者轮岗值守,有工作人员细心地帮孩子们盖上长袖的衣服。

寄存孩子的服务是大家在工作中摸索应变出来的,只在博尔特和刘翔等少数比赛时才派得上用场。

刘翔比赛那一天,鸟巢座无虚席

观众服务志愿的工作职责之一是引导看台气氛。那天,在刘翔出场前,他们人手一条红色祥云丝巾,带着观众一起玩人浪,“做了很多互动”,“绝对是比以往还要卖力一点的那种”。

能在2008年8月期间进入鸟巢,对任何一位观众来说,都会成为人生的一段难得记忆。

当时高诗朦是中央民族大学大二的学生,她在考大学之前,就把到北京、做志愿服务、参与到奥运盛事中作为完美大学生活的重要元素。眼下正在发生的,就是她之前欣然憧憬的。

有一天,在一场不太重要的比赛散场后,看台上组织小学生前来观看的老师对高诗朦说,我们同学想要跟志愿者小姐姐合个影,可以吗?高想着,跟几个小朋友一起合影,没问题啊。点头应允。

“结果老师特别有纪律性地把全看台的小学生排成一排,沿着那个通道一直排到外面甩出去好远,然后,每个人一张。”高诗朦说,这个流程走完,她的脸已笑僵。每一个小朋友跟她合完影,都会说:姐姐,我好开心。

“志愿者也是北京奥运的一部分,他们会把你当成……像景点打卡一样”,就这样,高诗朦留在了一百多个小朋友的童年记忆里面。

对运动员来说,奥运会更是不容错过的殿堂。

“家门口的比赛,谁不想上去试试呢?伤了又怎样,伤了我就缓一年。肯定想跑的,大不了我伤加重了,我后面的比赛就不比了。”史冬鹏说,运动员都是这么想的,“伤了也值。”

这就是主场。

在记者眼里,我们就是篱笆,我们根本不存在

目送刘翔进入内场,孙海平决定留下来,跟几位医生一起,在热身场地里,看电视。

“因为我们进去要走好长一段路,要上看台的话,要绕很大一个圈子。”孙海平说。

“纯粹是因为路远,还是因为心情复杂,不愿意上看台?”我试探他。

他苦笑了一下,“这两种(想法)都有,交织在一起。那几个大夫也坐在那边,我想我和他们在一起吧。”

刘翔登上赛道的神情,跟雅典奥运会上那种杀气腾腾的专注完全不同。

全场观众和中外记者——上午的预赛从未有这么多人看——在宏大的体育场里,寻找那个鲜红的小点儿,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号码牌是个巧合,“1356”,事后被唏嘘地解读为“13亿人,56个民族”的重压,集于他一身。

刘翔跑出去了。刘翔停了下来。刘翔走回起点,准备有人抢跑后的二次发枪。刘翔撕掉了腿上的道次布,转身走回通道。

刘翔退赛

通道口的志愿者以为他走错了,伸手阻拦,指向赛道的方向。

正在看电视的观众以为电视台“放错了”。

看台上的人愣了。现场广播里传出刘翔退赛的消息,全场空气瞬间凝固,随后发出一声“啊”。直到第六组的比赛结束,当天上午的比赛全部结束,赛场里史无前例地循环播放着Beyond的《海阔天空》,像是一种劝诫。还有观众举着国旗站在看台上,一遍遍地合唱,像是一种不甘。

高诗朦觉得,他们恐怕还存有一丝剧情反转的期待,久久不愿离去,“像在等一个彩蛋。”

鸟巢团队的各部门此时正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开幕式后最大的挑战。

新闻运行团队的所有志愿者和工作人员,除了在必要岗位留守一人外,其余全部到新闻发布厅待命。

新闻发布厅原本有300个座位,是历次综合性赛事最大的室内新闻发布厅。但椅子还得加。不仅现场的田径记者,在鸟巢不远处的主新闻中心的其他记者,听到消息后也涌入鸟巢。

季伟涛和他的同事们在发布台和记者之间,蹲着隔出人墙。孙海平在讲述刘翔“一直在坚持”的时候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现场的女记者刚开始是啜泣,此时也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工作。

摄影记者向前涌,工作人员手挽着手,站了起来。挂着两台相机的摄影记者不停调整拍摄角度,在换相机的时候,镜头啪啪地打在工作人员的身上。但谁也顾不上。

“我们这个时候在他们眼里是不存在的,他们只能看到孙海平在哭。他们没意识到我们,这个时候我们只是篱笆而已。”季伟涛说。

新闻发布会在无处安放的激动情绪中结束。孙和主持发布会的冯树勇起身离开,记者都涌了上来。

郝清亮冲破“篱笆”,想上前安慰一下孙导,结果刚拍了一下后者肩膀,两人就抱头痛哭起来。

“真的是不由自主。”郝清亮回忆说,“心疼。”

这是孙海平唯一一次在公众面前释放情绪。但这种释放,也并不能把之前所承受的压力全部化解。

“当时只是一时的(发泄),很多东西实际上还是在心里,挥之不去的。”

孙海平掩面痛哭

当天,孙海平和刘翔离开奥运村,回到体育总局的运动员公寓。晚上,孙海平接到史冬鹏的教练打来的电话:大史一直都是你帮着拉肌肉做准备活动,明天你能不能再回来帮助他一下?

孙一口答应。

回忆起来,史冬鹏感动不已。刘翔也给继续往下走的史冬鹏发来鼓励短信,在他诺基亚6600的手机上,现在还保存着。

大史进入了半决赛。

赛前,他发现自己睡不着觉。

“我就一直在想,明天这栏怎么跨。一直想。我一想到明天该比赛了,心脏就咚咚咚。”

此前,他只在2001年第一次参加全运会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

“我想的太多了。”

半决赛撞线时,史冬鹏拼得太凶,摔倒了。他索性坐在地上,等成绩。小组前四名才能晋级决赛。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当!第四名。不是我。当时有点懵。志愿者扶我起来了:哎呦,完了,结束了。”

回想比赛开始,裁判喊,各就位,预备——

突然,在8道的史冬鹏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从观众席上传出:

“史冬鹏加油!”

起跑反应时并没有受到干扰,但就是“说不好”它到底影响了什么。

“我不该听到那个声音的。”

这就是主场吧。

“一个时代能够刮一阵风,我很知足了”

在史冬鹏被淘汰后,刘翔又给他发来短信:“来日方长。”

这可能也是刘翔想说给自己的话。

退赛那天,他看到一位志愿者在他面前忍不住地流泪。他不敢看,从旁边的冰桶里抓了一把冰,遮住眼睛,并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

2017年,刘翔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徐梅回忆起2008年奥运会的这一幕。

徐梅说:“他再三强调,他很感谢跨栏,感谢竞技。他也不想自己被描述得很悲情,(这是)他最讨厌的。他很希望大家能够正常地看待奥运会上的伤病和退赛。我觉得我们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理解了他。”

孙海平说,北京奥运会结束后,刘翔的伦敦备战,从2008年8月19日就已经开始了。

2008年底,刘翔赴美手术,取出了脚踝里的三个钙化点。据孙海平说,拍片子看到的钙化点其实有四个,但开刀的医生说,还有一块非常小的,在很深的地方,如若取出,刀口会非常长非常深,对他日后的康复太不利了。那块钙化骨还小,像一根刺,留在里面并无大碍。

刘翔和史冬鹏

刘翔治好伤,回到国内,恢复训练,史冬鹏还是他身边的伙伴。

“奥运会在07年就好了。”史冬鹏偶尔会感慨。

但他最怀念的,还是哥俩第一次参加世锦赛,2003年,哥俩携手进了前八。

半决赛时,史冬鹏跑了小组第二,撞线时没站住,滚倒在地,于是索性躺在地上,看着法兰西体育场——1998年世界杯的决赛场地——的天空。

“哎呀,太美了。”

决赛中,刘翔跑了第三,大史跑了第七,创造了历史。但当时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们,只有上海《解放日报》的记者严子健在,哥俩抱在一起,老严按动了相机快门。

照片上两个年轻人,一人戴着黄金项链,一人戴着白金项链。他们羡慕200米、400米名将迈克尔·约翰逊跑起来的那种放松自在,脖子上的大项链都飘了起来,“太帅了”,于是也学着样子,一人办了一条。

“我觉得我练体育,练跨栏,我非常幸运,这份荣耀,这份自豪感,也是翔哥带给我的。”史冬鹏说,“翔哥的存在,让更多全国观众去关注中国田径和跨栏这个项目。我也沾了点光吧,大家也都知道我。”

有一次,史冬鹏和三级跳远亚洲冠军李延熙一起去买螃蟹。卖海鲜的小哥指着大史,语含兴奋:“史冬鹏!”大史带点得意和窃喜地回应:“你好。”

然后,海鲜小哥的目光落在李延熙身上,起初有点疑惑,但很快就坚定无比地说:“纪伟!”

李延熙气坏了,拉着大史就要走。大史不干:人家认识我呢,他不会骗我。小哥果然一个一个照着灯检查螃蟹,认真负责。

“这些东西,是钱啊什么的,带不来的。”

也是在2017年,刘翔在接受著名电视记者陈鲁豫的采访时说,“一个时代能够刮一阵风,我觉得我就足够了,我很知足了。”

2008年刘翔退赛后,海棠苑刘翔家一楼开理发店的张师傅大哭了一场。虽然此前一两年,刘翔已经搬家,但还会不时来剪发,毕竟多少年邻居,都习惯了。

张师傅依然记得,当年那个调皮的大男孩,在夺得雅典奥运会冠军后有一次来店里,碰到有位顾客兴致勃勃地谈起:听说刘翔住在这楼上?街坊们都在一旁,边看边笑,但没人点破。

刘翔很开心那人不认识他,也兴致勃勃地回应道:“是哦,听说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完)

参考文献:

《2008年温暖我们的记忆——刘翔》,CCTV5,2009年1月28日

《谁左右了刘翔》,杨彬彬、赵剑飞、明叔亮、张伯玲、梁冬梅,《财经》,2008年9月1日

《阳光刘翔——从上海赢向世界》,上海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编,2007年8月

《刘翔的三重符号》,张晓舟,《体育画报》中文版,2008年7月

《鲁豫有约大咖一日行之刘翔谈职业生涯》,2017年6月

《中国翔,世界飞人刘翔夺冠纪实》,王春鸣著,2004年10月

《北京奥运会前瞻性人物特写:刘翔》,Tim Layden,美国《体育画报》,2008年7月28日

《筑梦2008》,顾筠导演,2008年6月28日上映

《追》,刘翔纪录片,2009年上映

《我是刘翔》,刘翔著,2004年12月出版

《刘翔开口讲述退赛时心灵历程:那瞬间我挣扎几次 》,郝清亮,《足球·劲体育》,2008年08月20日

《刘翔:飞人降落》,徐梅,《南方人物周刊》,2017年7月31日

(张楠、杨彬彬、侯玉洁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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