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侃球：MVP投个票，意见不同就让人去劳改？

NBA季后赛激战正酣，同时也来到了一年一度的颁奖季。

比如不久前NBA就刚刚揭晓了年度最佳新秀奖的归属，来自灰熊队的贾·莫兰特以绝对优势当选，在100张第一顺位选票中，他得到了其中的99票。

在NBA历史上，此前只有拉尔夫·桑普森（1984）、大卫·罗宾逊（1990）、布雷克·格里芬（2011）、达米安·利拉德（2013）和卡尔·安东尼-唐斯（2016）等5名球员曾经以全票之姿当选过年度最佳新人，莫兰特以仅仅1票之差，无缘这份殊荣，自然会令人觉得分外可惜。

因为最佳新秀对所有NBA球员来说，都是一生只有一次参评机会的奖项，要全票当选更需天时地利兼备，不仅自身得表现出色，还得尽可能别遇见太强力的竞争对手，比如1985年的乔丹，新秀赛季场均28.2分6.5篮板5.9助攻，也只得到78张选票中的57.5张——这意思就是说，不仅有20个人认为奥拉朱旺场均20.6分11.9篮板2.7封盖更加出色，甚至还有一位老哥在投票时表示实在无法割爱，把他俩的名字都填了上去……

对莫兰特来说，他可没有遇到奥拉朱旺这么可怕的对手。

确实，锡安·威廉姆森场均22.5分6.3篮板，投篮命中率高达58.3%的表现，也有颇多可圈点之处，但那99个评委都明白，这不足以对莫兰特构成威胁。

锡安的比赛场次实在太少了，NBA规定本年度的各项评奖，是用停摆前的表现来决定的。到3月份为止，在鹈鹕当时的64场比赛里，锡安仅仅出战了19场，出勤率还不到30%，NBA历史上还从未有球员在出战不到50场的情况下当选过最佳新人。

更何况，莫兰特已经以球队老大的身份，在停摆前一路将灰熊带到了西部前八的位置，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战绩；锡安呢？他所效力的鹈鹕队，本季战绩其实是令人失望的，而锡安本人，甚至还算不上这一年球队的头牌。

所以不仅旁观者们为莫兰特大呼冤枉，就连莫兰特本人都在社交媒体上半开玩笑地发声说：“我们要尽快把那个人找出来！”

的确，你有什么理由选择锡安呢？难道要以场均得分，作为评定年度最佳新秀的唯一指标吗？

等一等，不会真的有人用场均得分做标准吧……

在莫兰特的社交媒体回复里，就有网友列出了一个重大嫌疑人：格雷格·洛甘！一定就是这家伙！

格雷格·洛甘是何许人？他是本年度NBA评奖的百位评委之一，正职工作，是纽约《新闻日报》（Newsday）的体育记者兼专栏作家，但在这段时间，他已经被美国键盘侠们，视作“不懂球”的代表。

究其原因，是因为洛甘是个实诚人。在早前年度最佳防守球员票选时，他公开了自己的相关选择：第一顺位安德烈·德拉蒙德、第二顺位哈桑·怀特塞德、第三顺位字母哥……

于是就如所有人后来看到的那样，在最佳年度防守球员的选票明细里，德拉蒙德、怀特塞德各自得到了一张看上去有些突兀的选票，连洛甘自己都忍不住开玩笑说，“一共有3个人在前三顺位选票里只得了1票，我一个人就需要对其中的三分之二负责。”

但来自舆论的批判，可能比洛甘本人料想得还要凶猛，比如前灰熊队副总裁，如今效力于新兴体育媒体The Athletic的约翰·霍林格就言辞激烈地表示：“不管是谁，将德拉蒙德投作年度最佳防守人，就应该被永久剥夺投票资格！如果还是同一个人把怀特塞德投在第二，那就更应该如此！”

霍林格为何如此愤怒，不妨先来看两个怀特塞德的防守片段。

这是不久前举行的那场特殊的附加赛，开拓者对阵灰熊，几乎是一战定生死的局面，比赛第一节开拓者拿出了罕见的防守强度，让灰熊仅仅得到19分。

紧接着第二节比赛，怀特塞德登场了，他对位了灰熊主力中锋瓦兰丘纳斯，于是一出悲剧即刻开始上演……

怀特塞德在2分43秒的时间内，充分展现了什么叫作“错误防守案例大全”，面对瓦兰他一防一已经力有不逮，遇到凯尔·安德森和瓦兰挡拆，更是几乎要在防守端缴械投降，首节12分钟仅仅得到19分的灰熊，在这2分43秒内打出了一波15比2的攻击波，其中瓦兰丘纳斯个人独得10分，还利用挡拆助攻凯尔·安德森完成一次“三分打”。

当怀特塞德终于领到个人第3犯，并且灰熊一举反超比分后，开拓者主帅斯托茨终于无法忍受，将还没歇够的努尔基奇立刻放回到了球场上。

然而回看过去几年的最佳防守球员投票，怀特塞德在自己的爆发之年，也就是2016年时，凭借全NBA第一的场均3.7次封盖，是拿到过2张DPOY第1顺位的选票的，那年他跻身了票选的前三名。

反观德拉蒙德，过去职业生涯中，他仅仅在2016年获得过一张第2顺位票、在2018年拿到一张第3顺位票——也就是说，当德拉蒙德的母队活塞都选择放弃他，以极其低廉的代价将他交易走之后，他反而拿到了人生第一张最佳防守球员的选票。

按照NBA的惯例，每年所有票选结束后，官方会对所有媒体人的选票都做一次彻底的公开，但洛甘没等到那时候，自行就在网上坦陈了心迹，这下可好，他顿时变成了网友们围攻的对象。

其实洛甘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按照他的说法，作为一个篮网跟队记者，德拉蒙德在过去三年间对阵篮网时的表现都令他印象深刻，在对数据进行查证后，他进一步确认了这样的观感，但他查的数据是这个样子的：

德拉蒙德场均10.8个防守篮板，联盟第二；1.9次抢断，联盟第三；同时还有每场1.6次封盖，全NBA这三项数据都排名联盟前20的，德拉蒙德是唯一一人。

洛甘说，这样算起来，10.8+1.9+1.6，德拉蒙德每场比赛就能终结对手14.3次进攻，这样的表现理所应当成为年度最佳防守球员；

而他支持怀特塞德的理由自然也是类似，白边本季场均9.7个防守篮板，联盟第4，场均2.9个封盖则在全NBA高居榜首。洛甘还特别标注：“两届最佳防守球员戈贝尔，他的篮板和封盖数据，不及德拉蒙德、怀特塞德。”

言下之意，经过数据比较后，洛甘老师选择了忍痛割爱，没有投票给戈贝尔。

这件事情的有趣之处在于：洛甘有他一套自洽的逻辑，而且这套逻辑并非他自创的，把时间往回倒十年二十年，当时NBA评选防守方面的有关奖项，就是经常参考封盖抢断数据的。

比如阿隆佐·莫宁，生涯仅有的2个盖帽王，来自于1998-99、1999-00这两个赛季，他也就是在这两年当选了DPOY；比如2007年最佳防守球员票选，场均3.3次封盖的盖帽王马库斯·坎比，在130张第一顺位选票中赢得了70张，来自马刺队的两名球员，布鲁斯·鲍文、蒂姆·邓肯分别屈居二三位。

如果你以现代篮球的视野去回顾：当时坎比效力的掘金，防守效率仅仅排名NBA第11位，马刺则高居第二；而如今被许多球迷重视的一项数据，由Basketball Reference网站提供的DWS（防守胜利贡献值）这一项上，邓肯的6.8也远超坎比的5.1。

这是邓肯生涯第10年，也是他第5次在DWS值上排名全NBA第一。尽管邓肯的防守有口皆碑，创纪录地15次入选NBA最佳防守阵容，但从未问鼎过盖帽榜第一的他，职业生涯始终和最佳防守球员的奖杯缘悭一面。也无怪乎日后莱昂纳德当选，邓肯来给小老弟颁奖时，一度做出了要留下奖杯、占为己有的假动作。

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待，洛甘老师解读比赛的方式的确有一些诡异，尤其是他管一个防守篮板也叫一个“Stop”，就是到这名球员抢下防守篮板为止，对手的进攻才算终结掉。

所以他不仅投出了一张被群嘲的最佳防守球员票，而且在最佳防守阵容里，他选择了卢卡·东契奇，理由自然也是，作为一个外线球员，东契奇场均能抓下8.1个防守篮板。

这下网友朋友们更无法忍受了，他们翻出了NBA官网更为细致的统计贴给洛甘看：东契奇，本赛季抢下的篮板球中有74.7%，都是在0人干扰下完成的。也就是说，东契奇有四分之三的篮板球，都是队友把所有人都给他挡住了，让他舒舒服服起跳，在完全无人争夺的情况下拿住球推进攻的——如今在NBA最大短板可能就是防守的东契奇，就这样得到了一张防阵的选票。

当然，洛甘也没有任人围攻，他不仅强调自己最佳新秀选的是莫兰特，还反复给网友灌输他的逻辑，甚至还给霍林格的发言做了回复，“说这话的，似乎是一个失败的球队管理层吧？灰熊过去两个赛季的战绩是55胜109负，每年篮板球都输给对手。可以说是在这支球队的巅峰时刻加入，然后一路把他们带进低谷了，过去几年的胜场数分别是56胜、50胜、55胜、42胜、43胜、22胜和33胜。”

结果不依不饶的网友追着他问：那请问你选的最佳防守球员，德拉蒙德今年效力的球队拿了多少胜？

的的确确，时代在改变，上到NBA球队管理层，下到每一个普通球迷，几乎都知道不能再用传统数据来看待NBA了。

也难怪霍林格（上图）是跳出来言辞最激烈的人，他本就是篮球数据改革的先锋人物，他在21世纪初创造的“球员效率评估体系”（Player Efficiency Rating，PER），可以说是现在球迷们常提起的“高阶数据”的早期代表，他用非常繁复的公式，给球员的每项基础数据加上相关权重，首先计算出一个叫做Unadjusted PER，也就是“未经修正的效率值”；然后再根据球队的相关数据进行加权后，得出一个Adjusted PER（修正效率值），通过这样的方式，消除球队比赛节奏快慢给数据带来的影响；最后还甚至需要和联盟所有数据做一次平衡，确定不会因为该时代全NBA防守糟糕，导致球员数据集体水涨船高。

即便是一套如此复杂的体系，即便过去12年间10个MVP都被当年PER值领先的球员拿走，可这个数据体系也已然被许多新时代专家视作一个粗糙的、落后的系统。对高阶数据的重视，超越对基础数据，可以说已经成为了NBA里里外外的一个共识。这也就是为什么，场均1.0抢断、1.0封盖的阿德托昆博，能够高票压倒场均1.5抢断、2.3封盖的安东尼·戴维斯，生涯首度当选最佳防守球员。

甚至在雄鹿队官方祝贺字母哥当选的海报上，也写满了各种高阶数据：

篮筐附近压低对手命中率全NBA第一、防守胜利贡献值（DWS）全联盟第一、防守端BPM值全NBA第一……

再多往下想一步，如果说雄鹿球迷都能对这些数据如数家珍，全NBA都如图所示配备了1到10人不等的专业数据分析团队，为何格雷格·洛甘作为一个拥有投票权的记者，会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呢？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点开了一下洛甘的社交媒体主页，他的个人介绍赫然是这写的：《新闻日报》体育版面获奖作者，1973年毕业于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80年代与乔·克莱科合著NFL喷气机队相关著作《鼻对鼻》，前拳击项目作者。

看到这段话之后，我顿时就释然了：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堪称全球最著名的新闻学府，你能看到洛甘对于往昔留存的骄傲，但他就读密苏里，屈指算来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儿，那也就意味着，洛甘怎么也已经年近古稀了。

年约七十依然活跃在一线，曾经为地方媒体报道过多个体育项目，靠着优美的文笔斩获过新闻奖项，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美式老记者的履历。他们不会坐在计算机前摆弄公式，从三四十年前开始，他们就习惯了去现场、去更衣室、去一线感受一切，他们会用生花妙笔讲述动人的故事，甚至像洛甘这样，对于全世界都已经习惯用高阶数据看NBA这件事，他可能真的毫不知情。

我翻了翻过去数年间NBA各大奖项的媒体投票名单，发现此前2015到2019年间的5次投票，洛甘老爷子仅仅在2018年参与了，也就是说他并非一个投票的常客，NBA这一年邀请的100个人里有我，我就把这张表单给填了；没有，我就还接着跑我的现场。

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领域，如今我们都有了更科学的解读方式。

举个例子，你的手机摄像功能够不够强，过去我们最常用的评判指标就是像素，但随着你越来越了解，你会开始关心摄像头的元件质量、光圈大小、快门速度等等，甚至还会需要看样张来评判最终的成像质量。但对父母辈而言，他们可能依旧认为，像素高就代表好。

这个时代的发展，有时候已经快过了老一辈的想象，洛甘就是这样，用他旧时代的标准评判着新时代的对象，一下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但如果问一问篮网的球员们，他们就会告诉你，格雷格·洛甘是一个在队内有口皆碑的老记者，每年媒体都会给篮网队评选一位对媒体最为配合的球员，颁奖时，老爷子总是笑呵呵地代表各家媒体来颁奖（上图右）。最近虽然挨了网友一顿冷嘲热讽，但纳什入主篮网，他也依然笔耕不辍，该写的专栏还是一篇都没落下。

至于说，是否应该像霍林格说的那样，因为人家投了个德拉蒙德，从此就要剥夺人家投票权，那倒也是大可不必。

詹姆斯球迷应该都记得，在2013年MVP投票时，勒布朗仅仅以1票之差无缘全票当选。当时还在担任评论员的史蒂夫·科尔，言论尺度就比较夸张，他说：“不管是谁，在MVP投票里选安东尼，不选詹姆斯，那不仅应该被剥夺投票权，还应该交巨额返款，还得接受30天的社区服务！”

科尔同志，你这是惩罚罪犯呢吧，咋还让人劳改呢……

后来谜底揭晓，是一个来自波士顿的记者，叫做加里·沃什本，毅然决然地投了安东尼一票，甚至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来讲述他的理由，他明确表示：其实完全能预料到詹姆斯的最终当选，但安东尼带领尼克斯拿到19年来第一个分区冠军，也应该得到肯定，而且他完全没想到，会因为这一票导致勒布朗和全票擦肩而过。

对于他的解释，詹姆斯球迷当然是，不听不听，你就是个詹黑。

好在呢，对于科尔当时的观点，NBA同样也是不听不听，我们才不剥夺人家投票权呢，沃什本此后一直都依然手握一张选票。

这就对了，当初的科尔，现在的霍林格，乃至于网友们，只要你别破口骂街、辱人父母，当然有权利提出批评，表达不满；但NBA呢，也理应捍卫这些不同的声音，求同存异才是成年人该有的相处方式。

《论语》在2000年前就说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所以，我会希望自己老去的时候，也还能继续学习，争取跟得上时代的脚步。

但如果真跟时代脱轨了，也请年轻人对我别太狠。

一代人正年轻，但也总有人在老去。

更何况，甭管老不老去，你也不能指望世界都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