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侃球：惊心动魄20小时，NBA如何起死回生？

各位或多或少应该听说了，过去一天时间里，NBA又闹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动静。

NBA的2019-20赛季，此前已经因为疫情停摆接近5个月，不久前才艰难复赛，竟然在过去这天里又一次走到了赛季崩塌的边缘。

从北京时间8月27日凌晨4点，雄鹿队宣布抵制比赛开始；到上午10点半许，传出湖人快船两队要抵制整个赛季的消息，使事件达到高潮；再到北京时间的8月28日0点，NBA官方确认季后赛将继续进行，所有赛事顺延两天……

短短20个小时内，NBA再次上演了波诡云谲的戏码。巧合的是，从赛季之初就被认为最有夺冠希望的三支球队，在这20个小时之内依然扮演着事件的绝对主角。

整件事情，我们就先从雄鹿那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开始讲吧。

被雄鹿吹响的冲锋号

北京时间8月28日凌晨4点，按照NBA季后赛的原定赛程，雄鹿队将在迪士尼园区内出战他们在东部首轮系列赛的第5战，此前已经取得3比1领先的他们，极有希望在当天结束战斗，送魔术队出局。

据一名雄鹿球员透露，“当下午我们来到球馆时，都以为自己是来比赛的。”由此可以看出，雄鹿方面，至少从全队角度来讲，他们并未提前做任何策划。球队主教练布登霍尔泽正常出席了赛前发布会，布莱德索、布鲁克·洛佩斯等球员甚至都来到了场地上进行热身，现场的比赛计时器如常跳动，在为即将开打的赛事做着跳球的倒计时。

但随着时间来到4点整，整装待发的魔术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他们对面的半片球场已经变得空空如也——雄鹿队不见了？

这是极诡异的画面，但很快大家就做出了判断：有球队正式抵制比赛了！

在迪士尼“泡泡”这么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球员们之间有什么消息，恐怕是瞒不住的。因为威斯康辛州日前发生的一起枪击案，有球队正在考虑对比赛加以抵制，希望以此唤起社会对事件的关注，尤其是已经确定将在东部半决赛相遇的猛龙、凯尔特人两队，已经接近就此达成共识。

猛龙后卫范弗利特此前就表态，“我们真的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做了些什么吗？还是觉得穿个印有‘黑命贵’口号的T恤就很酷了？”

作为即将兵戎相见的对手，凯尔特人球员在这个问题上迅速和范弗利特站到了一起，塔图姆也发声道：“在赛场上得多少分，是否赢了比赛，这些事儿有多大意义呢？做一个身处美国的黑人，比我在球场上的所作所为要更重要。”

猛龙和凯尔特人将子弹上了膛，但雄鹿却率先击发了第一枪。

因为的确，他们是更有理由吹响冲锋号的一方。

那名后背身中7枪，名叫雅各布·布雷克的男子，他遭遇意外的地点就在威斯康辛州的基诺沙市（Kenosha），从这个地方沿密歇根湖北上40英里，就到了密尔沃基。

换言之，这件事就发生在雄鹿的地头上。

公平地说，雅各布·布雷克并非善类，在威斯康辛州高等法院的官方网站上，你可以很容易地查到这名29岁男子的犯罪记录，其中不仅包括多次家庭暴力、扰乱社会治安，甚至在今年5月被控有三级性侵的罪名。可即便如此，他背上连中7枪的画面还是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比之不久前明尼苏达的“弗洛伊德事件”，这起新案件的争议性更为巨大：有人认为事件极其恶劣，因为女友称布雷克手无寸铁，而枪响之时，布雷克的几名孩子就在车的后座上，执勤警察的暴力执法，不仅重创了布雷克，并且会给几个幼小的孩子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

但也有声音对警察表示支持，从另一段录像来看，警察已经先试图用电击枪制服布雷克，在布雷克挣脱以后走向车门，存在取出枪支的可能性，警方才对拒捕者开枪，并且威斯康辛州警方表示当时布雷克手中其实有一柄刀具，对拒捕者开枪是完全符合警察工作程序的。

巨大的争议，随后带来的便是巨大的对立。因为疫情已经消弭一时的抗议游行，在威斯康辛州重新大规模出现了。

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雄鹿队其实就已经身处夹缝中了……

威斯康辛州是典型的美国“老白人州”，非裔美国人，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黑人，根据威斯康辛州官方数据，在当地仅占总人口的6.1%，远低于全美平均的14%，因此在历史上威斯康辛也是种族歧视的重灾区，雄鹿队史第一球星贾巴尔，当初选择逃离密尔沃基，和这样的社会背景也不无关系。

但另一方面，此前介绍BLM（Black Lives Matter）运动时，我们就曾经提到过：NBA是全美，乃至全世界范围内，黑人占比最高、影响力最大的职业体育联盟，像雄鹿这样的球队在威斯康辛，毫无疑问就是黑人力量的最佳代表。所以，当30多万威斯康辛州黑人，认为自己在这片地头上又一次被欺负、被侮辱、被歧视之时，雄鹿队成为了必须要担负相关社会责任的一方。

更何况，就在1个月前，雄鹿队的替补后卫斯特林·布朗曾经发布长文讲述他的故事：那是在2018年初，他在深夜进入一家药店时，将车临时停在了一个残疾人车位，认为他有违章行为的警察很快叫来了一群执法人员，斯特林·布朗被制服在地，一个警察用膝盖抵住了他的脖子，另一个则站在他的脚踝上。据布朗自述，在监控录像被披露后，密尔沃基市希望用40万美元让布朗对此保持沉默，但布朗拒绝了。

于是当乔治·希尔提出抵制比赛的建议后，雄鹿上下，他们作为斯特林·布朗的队友，作为威斯康辛州黑人力量的象征，绝没有理由反对这件事。

冲锋号就这样被吹响了。

星星之火，迅速燎原

雅各布·布雷克到底是无辜受害，还是罪有应得，有关这件事的争执不会停止。但对种族歧视进行抵制，雄鹿队已经率先抵达了“政治正确”的高点。

尽管雄鹿方面表示，他们原本做好了牺牲一场比赛的准备，也不打算把整个NBA牵扯进来，可这一声冲锋号吹响后，园区里其他的黑人兄弟们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最近在西部季后赛里相爱相杀的贾马尔·穆雷、多诺万·米切尔，迅速在社交媒体上彼此转发，支持雄鹿；而另一座球馆内，更是拍到了威斯布鲁克和克里斯·保罗在球员通道内互相通气的画面——很快，当天的另外两场季后赛，火箭对雷霆、湖人对开拓者的比赛也相继被抵制。

整个NBA的情绪都被点燃，越来越多的重量级人物开始加入声援的行列，勒布朗也很快发布社交媒体称，“去他大爷的！我们需要改变，已经受够这一切了！”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情绪，这一条推特的点赞数很快突破了100万。

后来连“指环王”比尔·拉塞尔也加入了战团，老爷子早在1961年就曾经因为种族问题抵制过一场季前赛，他表示这些年轻人让他想起了昔日的自己，鼓励他们“Keep getting in good trouble”，大概的意思就是：要想成事儿，就别怕惹事儿。

在这样的力量推动下，火苗很快烧到了NBA以外的地方：MLB来自密尔沃基的球队酿酒人，随即抵制当天的比赛，其他WNBA、美国足球大联盟等也都出现了对比赛的抵制，而有着黝黑肤色的美日混血网球名将大阪直美，也紧接着宣布跟进。

乔治·希尔带着雄鹿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随即接踵而至了。

什么是“抵制”比赛？

NBA官方也很快做出了回应，在第一份官方声明里，NBA表示北京时间8月27日的三场比赛已经全部被推迟（Postponed），但这样的说法很快引发了詹姆斯的不满。

“是抵制（Boycotted）,不是推迟。”詹姆斯特别强调。

这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推迟，是一个程度非常轻的词语，还以NBA为例，什么时候比赛会推迟？遭遇暴风雪，球队班机飞不了的时候；球馆顶棚突然漏水，比赛暂时打不了的时候。这些时候NBA都会在赛程表里打上PPD这几个字母，就是“推迟”的缩写。

而勒布朗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如果在这时候用“推迟”，那就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而球员们选择抵制比赛，正是要让社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但另一方面也请注意，NBA球员们只是“抵制”比赛，而不是“罢工”，后者在英文里也有专门的词语：Strike。

在日前的报道中，许多中文媒体都将本次事件直接定义为“NBA罢赛”了，其实这个描述方式没错，NBA球员们就是罢赛了，但他们本身却坚持不能那么说，因为NBA和球员工会之间有相关协议，禁止球员们参加任何罢工、停工或者其他干涉球队运营的活动。一旦罢工，NBA就有权对罢工者课以重罚。举例来说，如果NBA定性雄鹿全队为罢工的话，最高可以罚款250万美元。

当然，NBA绝不可能为此罚雄鹿队的款，从而将自己推向对立面，南加大法学院的讲师托马斯·伦茨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就提到，“雇主当然有权对违背反罢工条款的员工进行处罚，但我不相信联盟会这么做，特别是当球员和NBA联盟都反复强调‘黑命贵’运动重要性的时候。”

不能是推迟，那太轻；也不能是罢赛，那又太重。于是整个事件都拿捏着一定的分寸感，比如对事件的始作俑者雄鹿而言，他们本就想通过抵制一场比赛来换取关注，甚至愿意为此接受比赛判负的后果。

泡泡：一个特殊的环境

雄鹿队是有勇气、有担当的，但他们很快发现：光有勇气并不能办成什么事儿，事态的发展很快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而且很显然，那些随后纷纷做出表态的球队球员，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并不痛快。

压抑的情绪，其实早已弥漫在奥兰多的迪士尼园区里，早在复赛前，鹈鹕队的朱·霍勒迪就曾透露过担心，那就是大家集中比赛后，想念家人、活动受限这些事情带来的负面情绪一定会爆发的。按霍勒迪的预期，在大概集中一周时间后，这样的情绪就会慢慢显现。

事实上，最早一批抵达园区的球员和工作人员，已经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待了45天了，想回家的、情绪受影响的人越来越多。比如最近一度表现低迷的快船球星保罗·乔治就指出：泡泡里的生活，会让人感到“焦虑，甚至有一点抑郁”。

这样的低气压环境，也成为这一次抵制事件的诱因之一，但这些情绪显然并不会随着比赛被抵制就消失殆尽，雄鹿队的行为甚至一定程度上加重了部分球队的烦闷感。

比如他们的对手魔术队，就被突如其来的抵制弄懵了，原计划打完比赛就要步出园区、回归生活的他们，现在突然又得接着住几天，这种莫名其妙的“加班”，换做普通上班族也难以接受；同时，就算雄鹿愿意把这场胜利拱手相让，魔术又怎么敢接受呢？他们只能一边表示“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悻悻地离开了赛场。

对雄鹿有所不满的球队，还不止魔术，不少队伍都被突然袭击了一把。当雄鹿队花了3个多小时，终于在更衣室里起草完相关抵制声明，由乔治·希尔、斯特林·布朗进行宣读后，其他球队已经恭候他们多时了——奥兰多迪士尼园区的特殊性，不仅在于封闭生活让大家情绪低落，比这更可怕的，是当球员们终于要为这件事开全体大会时，所有还在打比赛的200多号运动员，就哗啦哗啦地全来了，不在迪士尼园区里，就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会议。

据透露，所有没离开园区的运动员全部收到了会议邀请，所以就算出勤率没到100%，但这种走几步就能参加的会议，缺席的人绝对不会太多。可当200多号人集中到聚义厅开大会，这里边每一个人又都极具个性时，整个会场乱成一锅粥简直在所难免……

雄鹿队内球龄最长，在NBA熟人最多的科沃尔，这时候正在四处道歉，表示不好意思我们一家的事儿，让你们都被卷了进来。球星们则纷纷开始表态，你一言我一语，显然也没有课代表能帮他们整理会议纪要。

甚至连几位过去手眼通天的王牌记者，也无法进入会场获取一手消息了，他们只能通过线人收取情报：

The Athletic的名记者查拉尼亚说，湖人和快船投票表示要抵制整个赛季，其他所有球队都投票表示要继续，勒布朗随后离开了会议现场。

吃瓜群众：哇！

《今日美国》的杰夫·齐尔吉特则发了一篇文章说，“詹姆斯在会上从未表示过他不想打，他只是想从老板那里得到更明确的答案，他们到底能如何帮助到球员，促成改变的发生。”

吃瓜群众：啊？

《体育画报》的克里斯·曼尼克斯，则说一开始确实是湖人快船提出要抵制整个赛季，但随后声音最响的是雄鹿和猛龙。在把东西部前两名全搁进去以后，曼尼克斯竟然删除了这条内容……

通过这些蛛丝马迹也不难发现，当时的会场到底有多么混乱，于是在当地时间夜里12点前，球员们决定结束会议，第二天上午11点再碰头。可几百名球员号称一起抵制比赛，开了个大会什么问题都没解决，詹姆斯、莱昂纳德还带着各自的人提前走了，这真不是古惑仔分地盘才会出现的画面么？

难怪现在已经成为篮球圈KOL的帕金斯要吐槽：连个计划都没，就搞起抵制了？

但很快，帕金斯也删帖了……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帕金斯删掉了他的吐槽，因为他很快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些信息。

虽然人多嘴杂，虽然第一次开会没有达成最终共识，但NBA球员们还是有一定规划的，随着斗争经验越来越丰富，有越来越多的球员很清楚地知道：他们行动的诉求是什么，以及到底要怎样才能达成诉求。

比如率先行动的雄鹿队，他们在从球场返回更衣室后，就提出了非常明确的几点，他们在抵制宣言里提到：“当我们登上赛场，代表密尔沃基、代表威斯康辛时，大家都会希望我们竭尽全力，打出高水准的比赛。我们也始终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同时，我们会希望立法和执法部门，也能奉行相应的标准。”

而在更衣室内，雄鹿队要求和相关负责人通话的目标也顺利达成，他们和威斯康辛州的检察总长约什·考尔、以及副州长曼德拉·巴恩斯进行了一次电话会议，也将球队的诉求提给了相应人员。

相比于主动的雄鹿队，困惑感更多是出现在那些被动表态的球队中，甚至有一些议论纷纷的声音称：那就干脆都各自回家吧。

真正曾经从波士顿开车十几小时回亚特兰大老家，领导了一场抗议活动的杰伦·布朗，这时就站出来挑战了这些人，希望帮助他们想明白：“OK伙计们，如果你们想离开，是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然后出去放松一下，和家人能够团聚了。还是你要到战壕里，要到街头去？”

一定的，那些嚷嚷着干脆回家算了的人里，会有一些只是单纯想回家的人，可NBA球员们抵制比赛，绝不是为了回家团聚，甚至当初大家拒绝欧文的提案，千里迢迢纷纷来到迪士尼，穿上那些印有各种口号的球衣，在写着“Black Lives Matter”的地板上打球，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在通过NBA这个渠道，去展现球员们的力量。

迪士尼园区入夜了，人没在这儿的大嘴巴追梦格林，在大概了解了整件事情后，也敲下了一段他想说的话：“大家支持运动员罢赛，但不支持其他行业的人罢工，这件事让我困惑。我们现在就在这个最能展现自身力量的平台上，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来？”格林的意思是，NBA才是运动员们最大的发声平台。君不见里弗斯教练，没有抵制比赛，但声泪俱下诉说“我们爱国家，但国家何曾爱我们”的发言，也依然振聋发聩么。

深夜的迪士尼园区里，仍有大量未入睡的身影，湖人的许多球员仍在彼此讨论，但随着夜色渐深，大家的情绪终于都变得乐观起来……

尾声

漫漫长夜过去，天光终于大亮。

当地时间上午11点，NBA理事会和球员们同时召开会议，很显然，不管是哪边的会议，所有与会人士在经过一夜思考后，都已经厘清了思路。

雅虎体育的克里斯·海恩斯说，包括詹姆斯在内，许多人都转变了立场，认同了继续比赛、打完本赛季才是最好的办法。

对于这样的结果，NBA方面当然也是乐见其成，虽然北京时间8月28日的比赛仍将暂时推迟，但这已经无碍大局，NBA最终确定此前的比赛都将直接顺延两天进行，即原计划北京时间周四开打的3场比赛，调整到周六上午；北京时间周五的3场比赛，包括猛龙凯尔特人这组东部半决赛，都将在周日来举行。

当所有人都步调一致后，二次会议就这样迅速开完了，大概只有四五十分钟，所有的讨论就都结束了。12点左右，球员们纷纷三五成群地离开了会议室，准备前往餐厅吃午饭。或许很多人会问，既然大家都同意打比赛，那这20个小时是在折腾什么？答案就是，雄鹿向威斯康辛州表达了他们的需求；克利夫兰的三支职业球队已经决定建立联合机构，来帮助解决整个俄亥俄州东北部的种族不公问题；而勒布朗则在后续和老板们通话中额外强调，希望各支NBA球队的老板能有所作为，继续推进相关问题的解决。

当然，以上只是这20小时发生在园区内的故事。

园区以外呢？如果你把驴象、拜登、威斯康辛、2020大选、种族、票仓这些词串到一起，或许就又能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我们总试图让体育归于体育，但有些东西却偏偏剪不断理还乱。

罢了，还是让球员们去吃饭吧。

恭喜我们本年度第三次失业以后仍能实现再就业；也恭喜各位，暂时还依然有球看。

这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