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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洁完败于人工智能的那一天:没有恐惧只有崇拜 哭只因不甘心

[摘要]在人类最强棋士的眼泪中,围棋五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开始了。人工智能降临,棋手们是最先产生切身之感切肤之痛的群体。他们不服、震惊、恐惧、拒绝、迷茫、沮丧、膜拜、学习,有的人经历了这一整套情感的演变,而有的人则停在了某一种认知阶段上。无论人的选择是什么,他们都会从中看到自我。

编者注:中国体育随着新中国的成长逐渐强盛,腾讯体育凝聚最焦点的那一时刻,带你走进那一天的狂喜、焦灼、博弈、挣扎、感动————本文系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腾讯体育《那一天》系列报道第七篇,聚焦柯洁的故事。

撰文/张蕾 应虹霞

2017年5月27日,浙江乌镇。京杭大运河,从山青水秀的江南小镇前荡荡流过。

在现场长时间的掌声中,一身黑色西装的柯洁从舞台上走了下来。他完成了五天来的第三场赛后新闻发布会,也完成了“人机大战2.0战役”的全部使命。

舞台的名称,是“未来围棋峰会”。对手是谷歌旗下英国DeepMind公司出品的围棋软件AlphaGo 2.0——0比3,人类最强棋手柯洁,完败了。

簇拥的众人被拦在专访室外。柯洁在摄像机前坐了下来,拿起话筒,深吸一口气。虽然脸上还带着几分疲惫和沮丧,但显然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今天哭了吗?”

“哦......”他愣了一下,苦笑着,“今天是......哭了。这问题怎么这么尖锐啊。其实我流泪的场合很少,这是这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哭吧,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的感觉,不甘心就这样输掉。”

比赛期间,柯洁哭了

前一天,柯洁妈妈还在回忆,自从儿子长大,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哭过,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这一年,大男孩柯洁19岁。即使他再强大,他是人,并不是神。然而,时代的风驰电掣中,传统上由人类主宰的围棋世界,突然面临了“外星人”的入侵。

人工智能时代,来临了。

黄金时代的柯洁,猝不及防遭遇“外星人”

“不能说是恐惧,没有办法去恐惧,而是崇拜它。它实在是太强了!我们围棋(历史)快五千年了。我也不知道,它(AI围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两年,还是三年?那么短的时间,他们把我们上千年对围棋理解的结晶全部给颠覆了,很羡慕创造出这个AlphaGo的科学家。”

那一天,完成“人机大战2.0战役”之后,桀骜如柯洁,也不得不低下头,喃喃地吐出崇拜的话语。

AI围棋的罗马帝国,并不是在这一天就筑就的。地表人类最强棋手柯洁,面对“外星人”入侵人类地盘,最初也并不欢迎。

2016年3月,《围棋天地》第6期,首席编辑张大勇给农心杯棋评起的标题是《帝国斜阳》。

“人类围棋创造了帝国,大家在这个帝国之中进行争霸。但是我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期纯人类围棋(内容),从下期开始有计算机的交融。起名叫《帝国斜阳》——这是纯人类围棋的黄昏。”

在那期杂志后,英国DeepMind公司出品的围棋软件AlphaGo 4:1击败了韩国的李世石九段,突破了人工智能(AI)在围棋上的无法在互先的比赛中战胜人类顶级高手的上限。

第一次人机大战中,李世石1-4落败

新一期的杂志被命名为《骇世晨曦》。

“当时写《帝国斜阳》的时候,还是认为李世石肯定赢。”

“可是你用‘斜阳’,夕阳西下的这种感觉都有了。”

“我当时说‘斜阳’,是指(一天中)最后的时光,正常的昼夜轮替,并不是要崩塌了,并不是说你不行。”

可这好像成了一道悲观的寓言。

“(李世石)输完三盘棋以后,整个棋界微信圈都特别悲凉,觉得突然来了一个外星人,灾难来临了一样。”

张大勇与当今世界围棋第一人柯洁合著了《梦战》一书,记述后者在第二届梦百合杯决赛中战胜李世石的惊险历程和内心成长。当时两人摆棋时,一家媒体来采访,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希不希望人工智能围棋出现?

柯洁直接回:当然不希望,因为我正处在黄金时代。

棋手对于人工智能的出现有着不同的态度

张大勇明白,李世石的脆败,这使得棋手的神圣感淡化了很多,“棋界有沮丧的感觉”,曾经笃定自己已经爬上围棋世界顶峰的、屈指可数的高手们被迫环顾四周,“发现很多高峰在旁边立着”,“这个感觉,我觉得对于顶尖高手来讲,对他内心的摧残非常难受。”

大事件面前,人们开始分化。有人顽固。张大勇身边的一位同事本来身体不好,因为李世石输棋,病情加重,“他特别伤心,发自内心地伤心,病休了一段时间……他在AlphaGo之后数个月,极力证明AlphaGo走的棋不行。”到了2016年底2017初,AlphaGo化身Master网络快棋对职业高手60连胜后,“他就变成了回避这个事情。有点像剪辫子,有的人受不了,要藏起来,坚决不剪,……他平日性格非常好,待人也非常友善,(但)有的时候你跟他谈起来计算机强,他就跟你翻脸。”

也有人困惑。理智的言辞是“不要盲目崇拜”。过激的话也有。有的棋手在时过半年后,还认为AlphaGo和李世石的人机大战是“做了一个局”。

有一部分棋手迅速臣服,拥抱AI。第一盘比赛后,张大勇问韩国棋手金志锡九段:机器棋力怎么样?金直接摆了两个子。在职业棋界,传统规矩是每三个段位让一子。让两子就意味着职业九段面对职业初级水平,“相当于跑百米,他先让跑20米似的”。

当时正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读书的李喆六段发表了三篇与人机大战有关的文章,其中第二盘战罢后的《这两盘棋 没有人会比李世石做得更好》,阅读量的后台数据是30多万,达到历史之最。

看第二盘棋棋谱,李喆哭了。

“我确实从来没有因为棋哭过,基本上输棋也没有哭过,更没有看到棋谱哭。”一步尖冲,以及后面的一系列走法,当时大家都认为AlphaGo亏了,但最后它赢了,“赢得漂亮”。

“那步尖冲我认为展现出来说明AI已经有了所谓的’创造性’,不是机器本身的创造,而是它下出来的东西,几乎是经验之外的,虽然我们下过这步棋,但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的这个尖冲,用俗一点的话就是超越时代的,我们这个时代可能下不出来这个棋。”

他形容当时的感受:“很震撼”,“就好像一个画家看到一个一百年后的艺术品。”

“你说他超越了时代,但他在这个时代出现了,那他岂不是创造了一个时代?”

“对,是这样的。围棋现在已经进入了智能围棋的时代。”

围棋已经进入人工智能时代

李喆在日后的一篇文章中说,“人工智能,在迄今为止的工具进化史中,它的出现很晚。越晚出现的工具,力量通常会越强,人们对它的迷恋和恐惧也会越大。”

怪兽长成记

在2017年5月“人机大战 2.0版”到来前,在俞斌看来,作为人类棋手的柯洁,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对手的强大,“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

“李世石下之前是一个心态。李世石下完是一个心态。Master下完了,又有一个心态。”俞斌说,人类一盘未赢之后,他醍醐灌顶,“已经不是争胜负的心态。”

国家围棋队总教练俞斌,职业九段,也是围棋界少有的编程大师。从对人类棋手的笃定自信,到被机器击败的惊愕动摇,再到兜兜转转后的心悦诚服——他对AI围棋认知的“三段论”心路历路,在业界很具有代表性。

那段日子,俞斌淡定地忙碌着:他为“人机大战2.0战役”协调安排赛程,为柯洁联系一些AI机构,找一些AI围棋软件练手,“给他提供一些帮助。”他把这些称作“在别的地方用点力”。

作为一名职业围棋九段、国家队教练,俞斌觉得,做出这样“有自知之明”的判断,在他的职业范畴之内。

“当然觉得柯洁赢不了。”无独有偶,在“人机大战2.0版”之前,赵寅善也是这么断言。

赵寅善是一名韩国围棋职业三段。跟俞斌一样,是“人机大战1.0版”和此后Master的惊艳表现,逐步扭转了他对AI围棋的认知。

“(李世石)第一局开始前,我当然觉得人类不会输。当时我好奇的只是,现在的AlphGo,也就是人工智能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直到第一局之后,我也没有对人工智能有什么确信,因为它也有一些失误。”

第二局,抱着“期待”心态的赵寅善,目睹“特别努力想发挥出自己全部”的李世石,完败了,“突然就感到人类赢不了人工智能。”

“人机大战1.0版”之后,AI围棋的发展更是进入高速时期,一日千里。

2017年3月18日,日本东京电气通信大学。加藤英树是UEC杯比赛会场上最忙碌的人。他是年纪最大的“参赛者”,要会友、社交、教徒、受访,还义务承担一些顺便的会务工作。

UEC杯是日本电气通信大学主办的机器围棋比赛,到2017年已经10届。在AlphaGo降临之前,这里是围棋AI最前沿的阵地。加藤英树是日本最强AI围棋DeepZenGo的代表,按照他的划分,1984到2005年,AI围棋走过漫长的古典时代,人类将自己对围棋的理解,平移到AI围棋中,由于变化太多,逻辑复杂,这样的平移成果很差。随着2006年蒙特卡洛树搜索的出现,Zen诞生,UEC杯开办,见证了AI围棋急剧发展的时期。2016年DeepMind发表论文,AI围棋进入AlphaGo时代。AlphaGo的原理中既包含蒙特卡洛树搜索,又增加了政策网络和价值网络两个通过自我学习而构建起的神经网络,使得机器棋力突破职业水平的瓶颈,并以几何倍的速度日益进化。去年Zen受AlphaGo影响升级为DeepZenGo,实力亦大为增长。

末代UEC杯开赛。从2018年起,比赛将更换主办方,一切都在变革。

比赛的场面很松弛,程序员们穿着休闲装,正式开赛以后便把时间都交给机器,主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

“这个圈子本来是很和气的一个圈子,不过今年变成两大怪兽对决。”来自台湾的旅日棋手王铭琬九段在与其他人交谈时说道,“那种感觉就是一个小村子的角力比赛,结果两大怪兽突然跑进来参赛。”往年机器赛毕会接受职业棋士指导一盘,而今年的冠亚军决出后几乎是以指导的姿态去跟职业棋手下。”

“(过去跟现在)完全是两回事。”

大概在六七年前,王铭琬担任UEC杯裁判长,那时候他最大的任务,是在机器中途停掉“不知道要怎么办”时,去评判谁赢谁输——就像踢足球踢不到90分钟就没体力踢下去了。

对于半途而废局面胜负评判的争议,大家通常不太在乎。

“参加这个棋赛的选手,大家都是同志,不是敌人。大家都为了提升电脑围棋,往一个目标去努力。”王铭琬说。

加藤在现场指导初来参赛的大学生程序员也体现出这样的意味。今天强大的“怪兽”也是笨拙的过往积累出来的,即便在去年,Zen还需要被职业棋手让三个子。今年实现互先,并互有胜负。

将蒙特卡洛树搜索用于围棋程序的先驱、法国人雷米-库伦(Rémi Coulom)今年的成绩不佳,他的围棋软件“疯石”只得到第五。

雷米是Aja Huang的老师,Aja Huang是AlphaGo论文并列第一作者,AlphaGo的人肉臂黄士杰博士。

雷米-库伦和黄士杰

雷米称对自己的成绩早有预料,因为没有用GPU(图形处理器Graphics Processing Unit的缩写)。

“我的大部分业务还是售卖手机应用,手机上可没有GPU,所以我还是集中精力在如何在不使用GPU的情况下让软件变得更强。”42岁的法国人说,“也许是因为我变老了,我发现我对于激烈的竞争没有那么大的动力。我们会继续精进‘疯石’,但我这么做是出于乐趣。”

刚听说AlphaGo的消息时,他为Aja感到高兴,但同时也有一点难过,“因为这是一种终结……十年来,打败职业棋手一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目标。现在这一切都终结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项目上。”

可能是语言的缘故,也可能出于腼腆,谈话间他会有很多踌躇。尤其是在被问到与Aja如今的联系时,雷米说,“是的,我们有联系,但是你知道,他们公司对员工对外交流控制得很严……有时候我会问他问题,他会说,’啊……可能……也许……’他啥也不能说。”

这是独立开发者和大公司员工之间的距离。

“新技术需要强大的计算力,大公司能够动用庞大的计算力,而我没有这样的途径。所以……作为一个个人研究者,现在已无力与大公司抗衡,但是,不管怎样,在计算机游戏的历史上,有的时候,好的想法比强大的硬件更重要。能够冒出好的想法依然还会让人心潮澎湃。”

曾经在AI围棋界处于头号地位的Zen,是由尾岛阳儿和加藤英树两人自主开发的。加藤10年前因过劳而患抑郁症,辞职后靠政府的残障年金过日子。遵医嘱的话,他每天只能工作3到4小时。但从UEC杯到接下来大阪举办的最强棋士战(中日韩棋手芈昱廷、井山裕太、朴廷桓迎战DeepZenGo),63岁的老人家要连轴转。如今DeepZen的研发经费还是出自尾岛和加藤个人,加藤的经济收入主要来自讲演和热心人士捐助,加上早年研究所时代的积蓄。去年因AlphaGo带热人工智能而加入Zen团队工作的DOWANGO,主要负责向两位研发者提供服务器。

加藤开玩笑说,人工智能火了之后,自己也成了人气明星,因为Zen,他的工作纷至沓来,简直“像艺人一样”,嗔怪Zen“真是一个耍得父母团团转的孩子啊!”

从入行以来,加藤的动力始终没变,“人工智能研发至今都还没有大脑——我想给它植入一个!给围棋软件,植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聪明的大脑,这是我最初开始研发围棋人工智能的理由之一。标准19路的围棋很难,很难击败专业棋手,但AlphaGo在我没有想像到的、ZEN的短板处增强了研发,击败了职业棋手,老实说,我很困惑。”

“在我们IT或者计算机科学领域里面,毫无例外,重要的工作都是由公司来做。”人工智能专家、北京邮电大学教授刘知青说。他同时是北邮九鼎计算机围棋研究所所长。

在程序世界里,存在着成千上万种编程语言,真正走进大众生活的,都是大公司出品,比如C++是贝尔实验室的,JAVA是甲骨文的,Windows是微软的……大学里的研究组也做,但影响都不及人们耳熟能详的这些产品,“因为这些东西除了科学上的进步之外,……它要数据的准备,它要计算资源,……大量的机器、人员、资金,方方面面的投入。”

“最早的蒙特卡洛的方法,神经网络的方法,都是大学的研究团队来做的,并不是公司来做。只是当这些东西相对成熟了,那么大公司就把它拿来,做成一个有影响力的产品。”刘知青说。

AlphaGo,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名门的“怪兽”。2016年击败李世石之后,搭载了Deeplearning功能的AlphaGo 2.0,战斗力和恐怖度都陡然遽增。

事实上,早在经历了中间一个叫做Master的版本,打遍60名棋手所向披靡之后,赵寅善觉得可以死心了,“我觉得柯洁没有概率赢一盘。”

博一盘!柯洁距离战胜“围棋之神”最近的一刻

2017年5月23日至27日,乌镇。

“人机大战2.0”版三番棋打响。现场华盖云集。讲棋室直播大屏幕跟前,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人机大战”第三场备受瞩目,聂卫平为观众现场讲棋

千里之外,韩国首尔。赵寅善的恩师、韩国棋院院长金成武召集了全部弟子,在韩国棋院的直播屏幕前,屏气凝神。在距离明洞咫尺之遥的繁华街头,韩国KBS电视台竖起了直播大屏幕,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路人驻足眺望。

“(在韩国,)一般国民都在关注。”赵寅善说。

五天,三盘棋。每一天,俞斌都像转陀一般,穿梭在各个讲棋室内。自称“不善于观察”的他并没有留心到,当时承载着全人类棋手希望的柯洁,独自一人走进对弈室之际,究竟面带怎样的表情:毅然决然,抑或是淡定享受。

但俞斌内心深处有个清晰的声音,希望着柯洁能够有那么一个机会,“博一盘”。

舞台主角的内心却激荡翻滚,一如距离乌镇数十公里的滚滚钱江潮。

柯洁不在意舆论的纷杂,“我觉得下棋,是自己在下棋,不是别人在下。把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就可以了。”他不甘于在比赛还没开始,就去接受所谓失利的结果,并把这称作“人性的魅力”。

他太在意输赢了,或者说,维护人类棋手为之骄傲的东西。比赛前,他多次梦见自己输掉了比赛,然后被噩梦吓醒。

走进人机大战对弈室的柯洁,不啻有壮士潇潇兮出征的悲壮感。

第一盘棋,柯洁执黑以1/4子惜败。赛后他苦笑摇头:“输得没什么脾气。”

第二盘棋,俞斌期待中的创造“奇迹”机会,倏忽而至了。

第二盘比赛,柯洁曾有机会创造奇迹

比赛进行了1小时的时候,DeepMind创始人、AlphaGo之父哈萨比斯在推特写道:“简直不敢相信,根据AlphaGo的判断,柯洁现在下的“非常完美”。

在AlphaGo下出133手之前,现场解说的古力九段已经觉得要见证历史,研究室内很多行家也认为柯洁局势占优。柯洁作为对局者,眼中好像已经放出光来,手放在胸口,感觉看到了一丝胜机,既喜悦又难以置信。

在激烈的劫争中,AlphaGo下出了133挤的妙手,确保劫材多一个。

也就是随着133凌空一挤,柯洁陷入了大长考,眼中的光辉也逐渐暗淡。

柯洁自诩对感知AI有一种天赋:在跟AlphaGo下棋的期间,有多个瞬间,他觉得这个对手是可以触及或者可以感知到的,“我大概能感觉到它往哪个方向行棋,虽然准确的位置不太清楚。”

但,在第二局这一特定瞬间,柯洁确信,这是三盘棋中,他唯一觉得有点触及到AI边缘的一刻。

“为什么我会很激动?跟AlphaGo下棋,五五开的局面是可遇不可求的。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俞斌把这一个个的板块,称作“龙”。“AI认形状。对于特别长的龙,它的眼位会比较迟钝,判断会有点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人类偶尔赢一两盘AI,都是靠这个。”在和AlphaGo正式交手之前,柯洁拿其它AI练习时,都发现了这一共通的BUG。

但,机会稍纵即逝了。让柯洁不敢相信的是,对手居然可以把棋“下得那么强硬”,“撑得那么满”,“好象好多块棋扭在一起。”而这本来是人类更擅长发挥的地方。

这让柯洁陷入了绝望。

此时此刻,在韩国的一个军营,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网络直播的赵寅善无比惊讶地看到,向来强大而霸气的柯洁,此刻做出了“皱眉”、“揉头发”等表现内心艰难的小动作。

失落的柯洁

因为服兵役的关系,2017年5月的人机大战2.0战役,赵寅善是在韩国某军营的一间办公室里,边工作边观看的。或许是由于职业围棋手的身份,他破例当上了行政兵,这让他在棋赛直播期间,幸运地未参与出操训练等类似的士兵日常训练课程。

赵寅善27岁那一年在世界大赛64强赛中初遇柯洁,当时柯洁才16、17岁。猝不及防输给小了自己10岁的棋手,让赵寅善记住了当时尚未出名的柯洁,在领教了柯洁棋艺不俗之后,也一路目送他迅速而毫无悬念地搭上了通往世界冠军宝座的“火箭”。

从韩国遥望乌镇,直播屏幕上,一个如此纠结的柯洁,在赵寅善的记忆里,前所未有。

柯洁后来披露了当时的“内心独白”:不知道研发它的人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研发它的人是下不过它的,很多人甚至不懂棋,居然能创造出这么一个怪物!他能感受到,它对形势绝对乐观和自信,“这一点人类是没有的。”

俞斌却不服气。“这盘棋,假如换一种下法,我觉得非常有希望。”

柯洁与赢棋机会擦肩而过。输掉第二盘后,向来与人为善的俞斌激动地找哈萨比斯“理论”了一番。俞斌自己后来不好意思地自嘲,称这一幕为“闹了个笑话”。

哈萨比斯称赞柯洁“逼出了最强的AlphGo”,这颇有些虽败犹荣的意味。但俞斌却觉得,假如当时柯洁“打劫不消”的话,应该有机会赢——尽管事后从瞬间狂喜的激动和对人类的一点点小高看中清醒过来的他也承认,即使消除这些主观层面的失误,“可能(柯洁赢的)机会也不是太多”。

但赛后复盘,拿别的AI围棋软件替代AlphaGo 2.0版“跑了跑”的俞斌,虽然认为能不能赢,“至今仍是一个谜”,但他确认:假如柯洁当时“换一部AI”对弈,或者跟“AlphaGo 2.0版”再下一次,是可以有机会赢的。

这成了俞斌,乃至中国围棋界后来长期抱持的一个看法。直到两年后,笔者与俞斌在2019年5月世界智运会上碰面,俞斌仍然坚称不渝。

那是三盘棋中,柯洁距离战胜“围棋之神”最近的一次。

投子认负的那一刻,噩梦成真

让俞斌都多少出乎意料的是,在韩国的李世石,看法却与他异曲同工。

乌镇人机大战期间,赵寅善从军营的一隅,如饥似渴地收罗着围棋世界的一切。他读到了李世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披露的一个观点。

李世石表示,柯洁所面对的AlphaGo 2.0版本,比他当初对弈的1.0版本,“升级了不少。”“假如柯洁是跟旧的1.0版本下,我觉得,柯洁有胜算。”

但,2017年5月27日,柯洁在第三盘中,却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流泪了。

第三盘比赛期间,柯洁哭了

“他一度离席。回来时,感觉他好象噙着眼泪,有些泪眼婆娑的样子。后来,他开始用手帕擦眼睛,好象在拼命掩饰什么。”

这一幕,让远在日本东京的冈本英明感悟并确信:啊,人类果然打不过AI围棋。

冈本英明是一名业余围棋六段,毕业于东京理工大学电子工学专业,喜欢摆弄电子回路。乌镇人机大战第三盘,恰逢周末,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在家中电脑前通过网络直播观棋的。当时他还在一家日企工作,平时有几名同道棋友,一周至少对弈一次。

两年后的2019年5月,酷爱围棋的冈本已经是日本月刊围棋杂志的一名专职摄影师。笔者在河北衡水的世界智运会上认识了他。

“说实话,内心不是没有过一点小小的奢望:第三局嘛,(柯洁)也不是没有希望赢一局的。”回忆那一幕,他略有些自嘲当年自己对形势判断的不自量力,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当天远在日本大阪的濑户大树,也敏锐地捕捉到了柯洁的“重压”。

“平时,他看上去自信满满,非常有气场。而在这一次对弈中,感觉他与看不见的对手是对峙着的。他的肩上,有着代表人类棋手的重压。”

濑户大树八段是日本关西棋院的一名棋手。他5岁开始下棋,11岁成为院生。跟赵寅善一样,濑户也是在一次国际大赛中初识柯洁,“从听说他的名字到成为世界第一,感觉就在瞬息之间。”

作为人类棋手,濑户说,自己当然是“应援”柯洁的,“但现实是残酷的。”他礼貌而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措辞,最终仍然不得不用“近乎崩溃”“不成一盘棋”,形容柯洁在第三盘棋中的遭遇。

在乌镇现场,守望着棋势变幻的俞斌,从抱有一丝希望到绝望,并没有太久:第三盘棋之于柯洁,“没有任何机会”,“就是一种折磨。”

然而,没有一个人,比万众聚焦的主角柯洁本人,更为崩溃:从头到尾,他感觉都看不到明显的胜机,或者说扭转的机会。一切都只能跌入“怪兽”的节奏。

前一天,柯洁的五位好友,在团队赛中做了一个试验,想更了解AlphaGo,但在第三盘棋中,柯洁甚至放弃了这样的“试验”的“尝试”,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娱乐”。

他没有这个心情。

通过这三盘棋,柯洁比全世界所有人都更加体会到AI围棋的强大:它没有什么短板。在铁定胜利的情况下,它怎么下都有理。既然如此,实在不行我就投子,不想受到折磨。明知道是输,不如早败早结束——个性如柯洁,不喜欢做无畏的坚持,也无所谓外界是否理解,“因为这种感觉,很痛苦。”

对战过程中,柯洁备受煎熬

他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甚至,他对对手没有了恐惧,而是崇拜它强大无比的棋力,毫无波动的钢铁心态,羡慕创造出这一怪兽的科学家短时间内对人类五千年围棋认知的颠覆。

人类棋手与“外星人”之间,莫名地,甚至有了一丝惺惺相惜。“整个过程,是我这辈子经历最多,感受也是最不一样的。”

第209手,柯洁投子。人机大战2.0战役的结果被定格在0比3。

但,真的输了的那一刻,柯洁还是挺不甘心的。

簇拥的众人被拦在专访室外。柯洁在摄像机前坐了下来,拿起话筒,深吸一口气。虽然脸上还带着几分疲惫和沮丧,但显然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今天哭了吗?”

“哦......”他愣了一下,苦笑着,“今天是......哭了。这问题怎么这么尖锐啊。其实我流泪的场合很少,这是这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哭吧,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的感觉,不甘心就这样输掉。”

他坦言,回想这三盘棋,首先出现的画面,会是2019年5月27日这一天,他投子认输的那一刻。

“一直以来,大家都说,围棋是代表人类最高智力水平的体育项目,被人工智能轻易击溃的那一刻,我会很难过,(心情)起伏会很大。虽然知道这个结果必须接受,但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去缓冲一下。”

但,相比第一个与AI围棋下棋的吃螃蟹者、围棋前辈樊麾,柯洁的内心世界从“坍塌”到“重建”,快速得出人意料:从投子到赛后接受专访,他的心情已然平复许多。

他开始接受事实:可能,我输给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赢了它,反而是让历史倒退。

他用“可能我也算是给人类造福了”,来说服自己——在AI围棋的荡荡大势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

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是否还愿意再下一次第二盘棋,柯洁的回答是:不。

有人膜拜,有人拒绝,我们该如何认识自己?

2017年5月27日,成为一道分水岭。

柯洁投子认输的刹那,冈本英明迅速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时代变了。网线那一端,好友们秒回附议:“难以置信”,“不得不接受。”

对柯洁痛苦的感同身受,让俞斌回想起上世纪80年代,自己第一次参加中日围棋擂台赛,输给日本棋手依田纪基的那一幕。30年了,俞斌依然难以释怀。

而柯洁则对“可能会把这个事稍微看得淡一点”,加了个“10年、20年”的状语,“要看多年后的我有什么人生阅历和经历,是不是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出现。”

一路见证了围棋变迁的俞斌,对于所谓“时代改变”,表达了些微的异议。他觉得,时代的改变,不见得非要定点在一时一刻,“其实整个AI围棋起来之后,围棋就进入了另外一个时代。”

AI围棋起来之后,围棋就进入了另外一个时代

当然他并不否认,柯洁这三盘棋,堪称时代的代表。而冈本英明供职的日本月刊围棋杂志,也理所当然地将2017年8月刊的封面先给了“时代红人”——柯洁。

“你想成为AlphaGo那么强的棋手吗?”

“这个肯定是每个棋手的愿望。为什么不想成为它那样的棋手呢?”柯洁反问。在他看来,这次人机大战,无疑是自身棋手生涯“最有意义的一次比赛”:毕竟我们是人类,我们的计算力和认知都有限,“只能向它学习。”

无可否认,许多改变,自这一夜始。尤其,对于像柯洁这样,视输赢为全部,对荣誉无比看重的顶尖职业棋手。在两年后的衡水,赵寅善和濑户大树异口同声印证,此后的柯洁,变得更加谦逊,也更加强大了。

事实上,“人机大战2.0战役”之前,AlphaGo的降临,早已成为棋手参悟围棋、理解自身与社会关系的重大机会。

“我们对于围棋的认识有了更趋近真理的方法,之前从来不知道我们对围棋的认识到底达到一个什么程度,有了这个之后,可能有了更好的参照。”李喆说。

“AlphaGo的棋风可能是千变万化的,没有什么是它的棋风。随心(所欲)。”周睿羊九段说,“对于我们现在来说,它就是神。”

罗洗河九段受邀参与人工智能围棋的研制和测试时,旁人为了增加产品与工作人员的亲近感,说,我们把产品当孩子一样养大吧。罗洗河说,我不这么认为,“我就是在造神”。

跟很多棋手的感知相反,围棋AI给王铭琬的启示是,“不用那么怀疑自己”,“其实我个人下棋一开始还是蛮有用概率性的想法去下。”

这位本因坊战、王座战、日本大师赛冠军,圈中人称“怪腕”的棋手说,“因为我本身并不是那种一流的棋手,运气好的时候拿一两个头衔。我跟柯洁、赵治勋一开始就站在不一样的地方在看围棋。柯洁是以下赢为目的,而我只觉得,下完了……只要好玩就好了。……围棋电脑到现在并没有告诉人,人对围棋的看法和研究是没有用的,正好是相反,这个方向是没错的……(只是)以前自己对这个方向的努力还不够。”

围棋传媒有个经典问题:如果有“围棋上帝”,你认为自己跟祂有多大差距?

在AlphaGo出现之后,棋手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更谦逊,同时又包含更多可能性的回答和思考。

阿法狗之父

“人很难去评判有没有上帝这回事。但上帝,确实是迟迟不肯露脸的那个存在,不肯跟我们人类棋手一起切磋,一起喝酒聊天。但AI出来了,至少在形式上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它比人类更强大,比李世石、柯洁更强大,成了一种类似上帝般的存在,然后我们人类为了接近它,努力去追赶去超越。这跟从前不一样的。从前的话,一旦成了人类中的最强棋手,就会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不得了了。但现在,AI来袭!”韩国旅日的超一流棋手、日本棋战获头衔次数最多的棋手赵治勋九段说。

虽然依然无法与这个类似于围棋上帝的高手喝酒聊天,但老顽童赵治勋仍把AI围棋的出现视作“有趣”的事情。

“它或许就是上帝的化身,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上帝。……在未来的围棋世界,就算你达到人类棋手之最了,你未必是围棋世界之最,就会激发起你的上进心。你会变得谦卑,用心精进。这,我觉得实在太有趣了!”

作为一个传奇人物,他在当下最传奇的事情莫过于,没有手机。

“在日本,没有手机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了(笑)。因为我不会弄手机,对我纯属浪费。”

这个没有通讯工具的人,我们只有在棋赛上才得一见。在2017年3月日本大阪举行的最强棋士战中,赵治勋出任裁判长。循惯例,日本大赛会举行前夜祭。标志性的蓬乱的头发,红润的面色,赵治勋在舞台中央妙语连珠,活像得到了落语大师的真传。前夜祭上每个人都着正装出席,加藤英树先生也脱下围棋AI大赛上的休闲打扮,换上笔挺光鲜的西装。

在性质不同的比赛中快速切换,让人难免有恍惚之感。世界似乎越来越大,在思维层面上,我们拥有不断被解放出来的自由。

“如果可以选择,您更愿意做很老实但很少犯错无懈可击不知疲倦的AI围棋棋手,还是很狡猾但会犯错的人类棋手?”这个问题只提给过老顽童赵治勋。

“我宁愿当个人,下棋有输的时候,也有赢的时候。输棋的时候我总会非常非常悲伤,简直就是世界末日。但正因为这样,所以赢棋时的快乐,就是百倍的。而如果是一直赢下去,永远不会输的话,恐怕太无趣了。所以我想当人。”赵治勋说。

他还拥有着为人的任性。在严肃阐述了AlphaGo的强大之后,他说,“如果代表人类出战的是柯洁,我相信他将百分百战胜AI围棋。”理由也是百分百人的理由,“因为我跟他关系很好。这不是玩笑话。柯洁才19岁。我从前也有过一阵棋力还算强的时候。按道理说,柯洁不可能知道我,可是在某些聚会中见面,他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向我问好,我非常非常开心!真的。……我是柯洁的粉丝!”

正在与DeepzenGo对弈的赵治勋(右)

在AlphaGo彻底征服了柯洁之后,赵治勋变了。

之前,固执地拒绝用AI围棋“稽古”(练棋)的他,终于卸下了全部的成见,心悦诚服地向AI围棋取经,如他所说,“变得谦卑,用心精进”,一如他的偶像柯洁。

而李世石,仍然拒绝拥抱AI围棋。

“下棋应该反映自己的一个想法。”在中日韩棋手学习AI围棋成风的当下,曾经的世界围棋第一人,直到今天,依然恪守着固有的信念。

赵寅善说,李世石所坚持的,是人类棋手“最后的尊严”。

在人类棋手和AI围棋之间,人类亲手为自己开创了一个未知的结局。

“人是没有出路的。”刘知青说。人类会竞争,就无法避免启用更强大的工具。工具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可能有超越人的强大。

但有一点是永远有意义的,那就是奔向这个结局的过程。

在刘知青看来,意义更多地落于奔向这个结局的过程:“我们是通过人工智能的研究,通过机器的发展,也是认识人的局限性、人的能量、人的地位,其实都是认识我们自己。”刘知青说,“(就算)最后我输了,we know who we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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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cping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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