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工同酬的口号之下 女足和男足踢的是一种足球吗？

文/ 应虹霞 发自巴黎

2019年6月，法国巴黎繁华的中心区，FIFA女足世界杯球迷体验区前的通道，沿途是一幅幅挑战眼球的足球画报——

这些张力十足的画报，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踢球姿态。或抽象或意识流的构图，饱和度十足的绚烂配色，令人联想到普罗旺斯的稻田和星空，联想到梵高的上帝之眼，这很法国。

2019年女足世界杯，在法国9个城市的9个球场正渐入佳境。它的舞台，无疑属于女性。

然而，都是踢上下半场，全场都是踢90分钟，规则都一样，甚至都“平等”地引进了VAR视频助理裁判——一样的足球，一样的踢法规则，但男足和女足，踢的似乎不是同一种足球。

女足世界杯赛场如此。联赛亦然。只因为加上了“女子”这样的前缀，变成了大众“熟悉的陌生事物”。

当我们在讨论男女组同工不同酬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审视，男女组踢的到底是不是一种足球。

我们看到的是一届假世界杯？

本届世界杯开幕前，一则德国女足姑娘拍摄的视频在网上疯传。贵为世界杯两星得主，德国女足称——“祖国不认识我，我却为她战斗。”

无独有偶。中国女足从北京启程出征法国，当夜，球迷送行人数寥寥无几。而在中国女足长驻基地的酒店，工作人员找人合影，随手“逮”着一旁站着的王霜让她“帮个忙”，竟然没能认出这名亚洲女足小姐。

这一幕，换成在男足世界杯，绝对不可想像。男足和女足，同是世界杯，却是不同的事物。

6月6日，2019年女足世界杯在法国拉开帷幕。但空降到这个国度的足球圈人士和球迷们，却惊讶地发现，机场、街道，没有任何世界杯的标识。

女足世界杯来了，法国人依然悠哉地过着她们笃定优雅的生活：背上家乐福布袋去购物，上面赫然是姆巴佩的身影，因为家乐福，是法国国家队的合作伙伴；走进麦当劳，指着海报要一份大巴黎特别比赛日的特别款汉堡，因为麦当劳，是巴黎圣日耳曼男足的合作伙伴。

即使东道主法国女足，也像是活在男足的“影子里”

法国人日常的生活里，可以没有女足，但与男足，却如影随形——即使世界杯来了，巴黎王子公园球场外围，依然赫然装点着姆巴佩、内马尔等人的招牌画像。

前女足国门赵丽娜，这次应赞助商邀请前来法国做活动，惊讶地说，没有想到，女足世界杯的气氛竟然这么淡，“跟我在俄罗斯世界杯上，感受到的不一样。”

“嘿，比赛怎么样？”6月13日，巴黎王子公园球场。中国女足1比0击败南非队赛后，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一名优雅的法国老太太从身边擦肩而过，忽然蹦出英语，微笑问。

托您福，我说——中国赢了。“观众来得多么？”老太太追问，姿态不改雍容。听到说，超过2万人涌入了现场，老太太似乎放了一颗心，“哦，那不错。”

礼貌称赞的背后，是外界对女足世界杯的普遍不乐观。此前3天，日本女足在这里对阵阿根廷，有路人对阿根廷女球迷高呼“梅西”，阿根廷人不干了，直接回敬“巴尼尼”——在女足的世界，有着“女梅西”“阿根廷玛塔”之称的巴尼尼，才是阿根廷女球迷们的偶像。

阿根廷女足队长巴尼尼

俄罗斯世界杯，曾云集的媒体大军，在法国女足世界杯，也人数锐减。

6月4日，日本女足在巴黎郊外圣格拉蒂安小镇首训。日本驻法使馆组织了216名留法小学生与队伍互动，向日本女足赠送了写满祝福的旌旗，“大和抚子必胜！夺回世界冠军！”助阵仪式感十足，很燃很震撼。

尴尬的是，现场只来了两家日本电视台，和两家日本报纸的记者。第二训，也只增加了一家美国FOX电视台。现场冷清得如同巴黎初夏骤雨降温中的天气。

这与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日本男足在喀山大本营首训之际，轰轰烈烈的日本媒体大军形成鲜明对照。一年前，日本男足首训吸引了30多家日本媒体，日本队不得不在喀山红宝石俱乐部的媒体中心外，搭建了一个面积更大的临时大棚，容纳日本内外媒体工作。

“正常。”习惯了这一幕的日本队新闻官仓田，淡然一笑。而即便是新闻官的配置比例，日本男女足也不可同日而语。日本女足常年只配备一名新闻官，这样的待遇，就连2019年男足亚洲杯都比不上。

这样的情形，日本不是个例。

男女足都拿过世界冠军的德国，恐怕是本届女足世界杯，除了东道主法国之外，出动媒体最多的国家。6月8日，中国女足在雷恩阿的松球场首战德国，赛区准备得不大的发布厅座席罕见被媒体占满，德国媒体占了大多数。

但相比俄罗斯世界杯，德国媒体报道的重点和力度，显然不尽相同——还记得俄罗斯世界杯前，关于德国男足行头那组轰轰烈烈的数据吗：12吨装备，包括160双战靴、60个足球和26套球衣。

但，“足球”一旦加上了“女子”这样的前缀，很多东西就变了：围绕法国女足世界杯，曝出过上述噱头数据的德国SPORTS，这一次却没能再有这份奢侈，转而制作了一档普常节目，“几支球队参加女足世界杯”“比赛规则有哪些”“德国女足有机会夺冠吗？”相比男足世界杯，策划能力急遽下降。

德国女足是本届世界杯的夺冠热门

此番在法国，包括德国SPORTS一台、美联、法新、美国FOX电视台、法国队报等欧美主流媒体，都出现在了女足世界杯现场。但前法国国脚格蕾克（Lea le Rrraec）却并不买账。

“他们平时是不这么报道的。”25岁的U20欧洲女足冠军向腾讯体育犀利地指出。

赞助商方面，数量也无法与俄罗斯世界杯相媲美：法国女足世界杯是12家，俄罗斯世界杯则共吸引了19家，包括7家顶级赞助商、5家官方赞助商、7家区域赞助商驻足。

中国赞助商的一冷一热突显出这种对比的剧烈。中国男足虽未能参赛俄罗斯世界杯，但这场世界级的狂欢却吸引了7家中国商家的极度热情，而本届女足世界杯，有中国女足参赛的这场世界女足顶级盛会，却只出现了一家中国品牌——“万达”。

尽管法国女足世界杯组委会在开幕前宣布，本届世界杯门票销售理想，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和决赛门票全部售馨，目前总共售出门票20万张，但即使是一些热门外加周末的场次，比如夺冠热门美国队小组赛大战智利，现场主持激情宣布“吸引了45595名观众入场”，但赛前现场售票窗仍有余票的现实，与俄罗斯世界杯热门场次一票难求仍有距离。

或许是一种巧合，本届女足世界杯奖金总额，也恰恰是俄罗斯世界杯的十分之一。从种种层面，或许我们看到的，是一届“假”的世界杯。

美国女足薪水不到男足一半

男足与女足，本质上没有区别。

原中国女足主帅、现山东鲁能主教练李霄鹏就曾经说过，女足和男足一样，球场一样，球门一样，上场的人数一样，在场上技战术要求一样，“我觉得没有什么区别。”

但，本届女足世界杯开幕前，美国女足大联盟的球员炮轰美国足协，要求与男子职业球员同等的待遇，却撕开了华丽袍子，露出千疮百孔。

在法国女足世界杯采访现场，谈到女足球员的收入待遇，某种程度上就像一场场“大型诉苦大会”。

菅原直亮是一名前日本女足摄影记者，采访过2015年加拿大女足世界杯，现在是一名IT从业者。这次他利用假期，自费来到巴黎驰援日本女足对阵阿根廷的首仗。

他清晰地记得，就在2016年年初，他前往伊贺女足俱乐部采访，看到球队因为没有资金购买新球衣，竟然将旧球衣改一改号码，就权且充当新赛季“新”球衣了。

日本女足曾拿过世界杯冠军

菅原曝料出的日本女足贫困现状，触目惊心——尽管这个国家的女足国家队，已经拿到过一次女足世界杯冠军。

目前这支日本女足国家队中，除了留洋法国里昂女足的熊谷纱希和美国西雅图帝王的宇津美瑠美，其他在效力于日本女足联赛的21名队员中，只有少数几名球员与俱乐部签有职业合同，就连迄今为止代表日本队打过62场国际比赛，日本女足主力前锋菅原优衣香，走下赛场她就是一名文员。

“我每天都要去保险公司上班，然后在傍晚开始训练。主要做文案，接电话，做Excel表格。”28岁的菅泽优衣香说。

菅泽有着一头金黄的头发，号称“女版稻本润一”。本届世界杯小组赛次仗对阵苏格兰，她帮助球队攻入了第二球，最终日本2比1击败对手，朝小组出线迈进了一大步。女足世界杯期间，国际足联在巴黎办展，展出了珍藏的日本队上一届世界杯最后一仗的裁判纪录页，上面清晰地保留了菅泽替换川澄奈穗美上场时的亲笔签名。

菅泽优衣香

日本队的对手阿根廷，情形则更为惨烈：当内马尔们坐拥香车美眷之际，她们的国家队女同胞却需要自掏腰包，花钱参加国家队的比赛。新闻官并曝料称，当选日阿大战全场最佳的1号门将是一名政府出纳，“她无法百分百投入训练”，称她的成就“太不可思议了！”

想要摆脱困境的日本女足球员选择了留洋法国和美国，但在这两个国度，许多效力于女足联赛的女球员仍需要边打工，边踢球。

格蕾克是一个美丽的法国姑娘：深凹的眼窝，蜷曲的棕发，一身黑色的look，造型简单而时尚。单从外表很难看出，她是一名女足运动员。她效力于布列塔尼，一家名叫 Guinggamp的法国女甲俱乐部，位置“是中场跟王霜一样”。

这一次，她搭档前中国女足法国籍主帅布鲁诺，联袂为一家法国商业电视台担纲解说。中国女足对南非的次仗，她在王子公园现场做了解说。

格蕾克2008前开始效力法乙一家俱乐部，此后10年，她都是作为业余球员踢球，“收入只有一点点”，她白天当一名经纪人，晚上6点下班开始练球。直到2017年，她才获得机会与俱乐部签订了职业合同，并且拥有了个人赞助商。

格蕾克表示，她的队友中，只有30%有幸签上职业合约，这包括她本人，以及现法国女足9号等为数不多的5名队员。70%需要白天在麦当劳，在超市打工。

在法国女甲联赛，情况最理想的是里昂、巴黎圣日耳曼和蒙彼利埃，“队员100%都签有职业合约。”而情况不错的巴黎FC，也只有50%的队员属于职业球员，全联赛拥有个人赞助商的女足球员，凤毛麟角。

王霜所效力的大巴黎女足，是为数不多的100%职业合同球队。

美国女足联赛是全世界女足球员的向往之地，此次世界杯前却惊曝出，女足球员向美国足协要求与男球员“同工同薪”——

美国TELEMUNDO电视台是这次女足世界杯的持权转播商，当家花旦女主播MONTERO Samantha向腾讯体育表示，这是因为女足球员的薪水，“连男足的一半都不到”。她愤愤不平地说，要知道，姑娘们都已经三次夺得世界杯冠军了。

她们都在抗争中寻找出路

是什么，阻碍了女足运动的发展？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

格蕾克认为，是女性的天然角色。

跟许多欧洲的女孩子一样，格蕾克是在家庭的感染下，开始接触足球的。5岁那年，她开始跟着她的哥哥走上球场。13岁，身边没有女足球队，她混迹一帮男孩子中间踢球，这颇似当年日本足球一代传奇泽穗希的经历，不知不觉间，小女生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技术。

但，结婚、成家，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对女性球员继续她们的足球生涯造成了困挠。跟中国女足的情形相似，在格蕾克所效力的Guinggamp俱乐部，没有妈妈级球员，“她们的困难，是需要离开孩子，周末踢足球。”

格蕾克说，在法国，女足球员的职业生涯很短暂，最多只有10年到15年。她说，目前这支征战女足世界杯的法国女足中，17号已经34岁，15号也33岁了，都属于队中的高龄球员。“在法国，女足球员最多踢到35岁。我相信世界杯后她们就会退役。”格蕾克遗憾地说。

东道主法国女足

来自巴西Horizon电视台的实习记者Ester Pinheiro向腾讯体育表示，媒体不公平，不专业的报道是罪魁祸首。她对近日美国女足13号球员摩根在社交媒体突然走红，愤愤不平。“人们评价摩根，不是因为她专业的球技，而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性感。”

工作状态下的Horizo喜欢戴一副黑框眼镜，素面朝天，来自足球王国的她，自翊有着丰富的足球知识。但在早年实习期间，老板却要求她摘掉眼镜，化上浓妆，这才允许她坐上主播台。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花瓶，而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就像外界看摩根，并不是从一名职业球员的角度。人们会这样看内马尔吗？”

国际足联把它表述为“边缘化”。

本届女足世界杯期间，巴黎FIFA足球博物馆举办了女子足球比赛展。之所以未命名为女足世界杯展，是因为，在女子足球的历史长河中，1991年才呱呱诞生的女足世界杯，只是新近且微小的一部分。

高跟高帮的女式皮制球鞋，长及大腿的女式球袜，带丝穗的优雅女士呢帽——FIFA展出的实物和大量黑白图片，令人震惊地揭示了女足运动在“史前”时代的辉煌 ：1870年，维多利亚女足就在英伦半岛诞生，从19世纪后叶到20世纪初，英国女足俱乐部为大众奉献了166场慈善比赛。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贵族女性通过足球为一战伤员募集到的捐款，换算到今天，高达100万欧元。

“足球激励了女性，女性也激励了足球。”早在1932年，英国《Fenina Sports》这样评价女性与足球的关系。

尽管如此，女足运动却在1921年被英国政府明令禁止，并受到多个国家的追随。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一系列国际女足比赛在意大利和墨西哥举办，女足运动开始进入国际足联法眼——今天，墨西哥国际邀请赛的金色翅膀奖杯，被 国际足联珍藏。

“女子足球的历史悠长而曲折。它有过多次辉煌，赢得过大众喜爱；也有过多次衰落，经历过人气日下。这展示了它有着难以置信的恢复力和强烈的求生意愿。”国际足联评价说。

时至21世纪，这样的求生，仍在继续。

菅泽优衣香踢球获得了公司的支持。为了保证她有时间训练，公司缩短了她的工时。而在菅泽转会之际，又不失时机地为她安排“异动”，也就是工作岗位调动到新俱乐部所在城市。菅泽的情况相对比较理想，但并不是每一名女足球员都如此幸运。

格蕾克的救赎之道，是来中国女超踢球。

在她看来，中国的女超环境是令人羡慕的。“听说中国全体女球员都是职业球员，这对女足运动是好事。”问到原因，她不假思索，“因为她们有路可走。”她希望快的话，下个赛季就能有机会加盟中国的女超俱乐部踢球，“我也想通过足球，见识到更多的东西，阅读更多的语言，看到整个世界。”

法国女足前国脚渴望能来到中国踢球

本届女足24支参赛队伍中，只有英格兰女足23名成员全部属于职业球员。但，就在本届女足世界杯开幕前夕，阿根廷足协宣布，自今年7月起，阿根廷女足联赛将实现职业化。

“这是美妙的第一步，将为阿根廷女足带来巨大改变。”巴尼尼说。

新的前景赋予了阿根廷女足以巨大力量。她们在本届世界杯首仗0比0顽强逼平了前世界冠军日本女足，赢得了三次参赛世界杯以来的第一分，赛后，姑娘们在混采区高唱凯旋曲，欢腾得如同赢球一般。

无独有偶。日本也宣布推动女足顶级联赛的职业化进程。日本足协主席田岛幸三今年4月披露，日本国内女足顶级联赛在2021年，最晚不超过2022年实现职业化。

美国女足则作出了极好的榜样。美国女足对智利女足的小组赛末仗，在巴黎王子公园球场创下了45595人到场的数字。现场携美国踢球女中学生来法国度夏令营的一名佛罗里达老师表示，这个迄今男足仍不入流的国度，却拥有数十万女足人口。

“因为美国女足拿下了三届世界杯冠军。特别是1991年首届女足世界杯。”说到女足在美国人气火爆的原因，美国TELEMUNDO电视台美女主持MONTERO Samantha向腾讯体育表示。

国际足联也在行动。

国际足联则在展出中，以孙雯的战靴，潘丽娜的战袍等多个实物，高光展示了中国对于世界女足运动的贡献，尤其是中国举办了1991年首届女足世界杯，乃至女足世界杯的前身——1988年在中国广东举行的国际女足邀请赛，以此呼吁世界各国在推动女子足球向前发展中，竞相扮演重要的角色。

“女子足球的历史，就是一部在被边缘化甚至被禁止的世界大环境里，为争取大众的接受而不懈奋斗的历史。在被大众抛弃后，它仍然能够坚强地走来，重新焕发生机，成长为我们今天看到的女子足球运动。这其中，有着无数新鲜的故事等着我们去发现。”国际足联这样评价。

2019年法国世界杯，来自全世界的24支女足队伍，都将为女子足球的新时代新前途而战——女足运动的金色翅膀，犹如巴黎卢浮宫珍藏的胜利女神像，头颅可折，翅膀，永不会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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