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崇明岛走向社会的孩子：曾厌恶足球 却有永远放不下的情怀

沈坤彧

上个赛季，上港中超夺冠，队中国内主力球员几乎全部出自东亚，他们是坚持到最后的那批人。在东亚队从中乙一步步向上攀升的过程中，根宝的很多孩子离开了，有些出于主动，有些则是被迫。他们中有人此后在中超踢得风生水起，有的则已彻底离开足球。我们将陆续讲述那些从东亚离开的球员的故事，同时也是他们的一段人生。光阴逝去，留下的是唏嘘和感悟。

今天我们将为您推出“根宝的孩子”系列的终章，周涵晶。

周涵晶 前排（右）

周涵晶自述：足球是无论如何放不下的情怀

离开根宝基地那天，我心情很好。应该说，是好得不得了。

我已经盘算了一阵这事，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球员不能单独出基地。这天巧了，一个队员家长来看小孩，住在我们房间，他要走的时候我就求他，“你带我出去好哇？”人家不是很情愿，但看我包都理好了，也就勉强带我出去了。出了那扇门，我就一个人了。当时已经是冬天，我穿了一件老长的美津浓棉衣，太阳晒在身上，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越狱成功了！”我在心里喊起来。

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来了一辆面包车，给他几十块钱，把我开到堡镇码头。那里还有卖崇明糕的，我买了点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吃。船到石洞口，再叫差头回家。家里没人知道我要回去，看到我，他们一下子呆住了。我说，“大家先吃点糕。”

有些事至今无法理解

从来也没人叫我走，这时候我在队里已经呆了将近五年，比赛踢得不多。教练对我的评价是“踢球有灵性，但身体太瘦小。”这不是我不能上场的主要原因，关键我太调皮了，是基地里有名的刺头，喜欢和教练反着来，可能也是根宝基地里被罚得最多的球员之一。

有些事情我至今无法理解。比如午睡时间上个厕所为什么也要和教练报告？有时候你已经够轻手轻脚咯，经过他房间的时候明明看到他在睡觉，撒泡尿回来他已经站在走廊里背着手站好等你了。

你大概听说过我们那个著名的冬冷夏热的铁皮房，空调还不能随便开。遥控器都在教练那里，夏天一定要超过35度才让开，开一个小时关掉。但是我脑子好呀，发现其实机器里面有个小按钮，你把它用牙签顶住，就可以继续运转。后来被抓住了，停训俩礼拜，天天就让罚站。晚上别人自由活动，我还是站着。大热天的站在路灯下面，虫都往你身上飞啊。

不过冬天罚站就更吃不消了，我冬天也被罚过，因为晚上关灯还聊天嘛。就把我们几个说话的人拉到森林里，站在互相看不到的地方，一站两、三个小时，零下几度的天气哦，想想真的恨。那时候我和小柏，三天两头被罚的。小柏也真的皮，有一次被哪个教练追着抽耳光，他一路退教练一路抽，抽了两百米有的。

我急于离开根宝基地可能也和挨罚次数太多有关，就觉得这么枯燥的日子为什么还要过下去呢？这时候他们那批88年的已经去了宝山，跟我一通吹，说得天花乱坠。我就跟家里人说想去，他们起先不同意，后来看我自己回家了，也就接受现实了。那天晚上吃完崇明糕，谁都没有再提回根宝基地这件事。我等于是不告而别了。

很长时间里厌恶足球

我一直是那种不太要的人，小时候我和毛嘉康最要好。我们都懒，有时懒到训练结束澡都可以不洗的。但这人和人啊，真的差别太大了。我和张琳芃以前睡上下铺，我们那时候都穿美津浓，他有一双耐克。我现在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训练结束大家都去洗澡了，他一个人拿把小牙刷就在那里刷球鞋，刷得很干净很干净，刷完再去洗澡。

现在想起来，其实他就是珍惜，不光珍惜这一双鞋，更多的应该是发自内心对于自己有这个踢球的机会感到珍惜，对于这份事业有一种尊重。你说大家都一样岁数，为啥有些人这么早就懂得珍惜了，有些人就不懂呢？

我去宝山以后，有一次回根宝那里和他们比赛，最后踢平了。觉得兴奋啊，大家都踢得很好呀，也不比里面那帮人差咯。根宝比赛结束就和我爸说，“你儿子其实是很有潜力的。”

但是后来算算，我们出来的这些人好像是没有踢出来的。为什么呢，因为根宝基地里面有教练盯着，真的是有用的。出来的人呢踢到后来就油了，因为没人管嘛，训练偶尔再装装病。把个温度计在饮水器热水里面浸一浸，拿出来60度，甩一甩，到40度左右，拿给队医看，“发烧了”。就可以休息个三五天，后来觉得这样也蛮戆的。足球这种东西很容易就生疏荒废的，几次一来，你就跟不上了。后来又跟着球队去了镇江，到2007年，决定不踢了。

我在很长时间里厌恶足球。

小时候，有两个亲人待自己特别好。一个是我外婆，一个是外婆的妈妈，我叫太太。但是因为足球，她们去世的时候我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一次是在根宝基地，爸爸来接我，路上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我心里感觉到了，也一句话都没和他说。第二次，我在镇江，这天正好回上海打比赛。外婆当时住院，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中场休息的时候教练接到我妈电话，让我快点换换衣服去医院。我刚赶到，外婆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突然间就觉得啊，这球踢得真不值得。从小到大，这样花时间和精力，既没踢出什么名堂，也没有多陪到家人。这样宝贝自己的两个老人，走的时候甚至没能守在身边。就不想再踢球了，中间有四、五年的时间，我没有碰过球，而且电视上的足球比赛也不太看。

酒吧是一个充满负能量的场所

在家荡了整整六年。

中间做过一阵红酒，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时候。我和我哥两个人，他出大头，我出小头，进了一批红酒，又在闵行借了一套别墅，用来囤货。什么都不懂，也没做过市场调研。就拍脑袋想，打几个电话，去婚庆现场推销推销，持续了一个月，一瓶都没卖出去。就每天晚上叫朋友来家里喝红酒，看比赛，剥剥小龙虾。现在想想，估计得有两、三百瓶。

我是2013年去MYST的，这是我第一份工作，但不是我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我和人家总说不踢球了也没啥好后悔的，但其实心里还是后悔过。我现在做酒吧呢，赚得比普通人要多一点，但这和钞票没关系，因为踢球是我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我是用了六年时间才真正明白这点的。我现在就想，如果能再去从事和足球相关的行业，做做青训教练也蛮好的。

我和柏佳骏啊顾超他们还是很好的兄弟，我觉得自己在根宝基地最大的收获就是交到一帮好兄弟。我们到今天已经认识将近20年了，应该可以做一辈子兄弟了吧。

说实话我是羡慕他们的，你想，他们爸妈出去可以炫耀，“我儿子是踢球的”，而我爸妈只能说“我儿子是做酒吧的”，外面的人一听肯定觉得很不好的，其实真的没啥。酒吧的确是一个充满各种负能量的场所，但你看得越多，越能识别好人和坏人，越能尽早认清人生，要把真正重要的东西抓在手里，不要等到以后再后悔。

我刚去酒吧做销售的时候，不讲话的。我们这种崇明岛出来的，性格上都有点问题，闷、自闭。一直踢球的话还好，但走上社会就很吃亏了。这样业绩肯定不行的咯，就天天说服自己，哪怕硬聊都要逼自己开口。

踢球的脑子真的简单，尤其是根宝基地出来的，一下子被抛进这个社会，完全适应不了的。客人要开酒，我帮他们推荐最便宜的，人家销售是忙着“斩冲头”，我想的是我用真心换你真心，大家就是朋友了。有几次，“朋友”来消费，让我帮他们三万、五万的先垫着，第二天直接把我微信就删掉了。

刚开始，我还帮自认为兄弟的人出过一次头，打完了站在马路上等警察来，人家说“你怎么这么戆的啦，干嘛不逃啊？”我不懂，我想以前在根宝基地和队友打完一架第二天就好了，现在打完架和警察解释一下也可以结束了咯？然后呢，那个我以为是兄弟的人就此把我拉黑。

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那种特别正经的工作，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羡慕那些拖个行李箱到处飞的人，看到他们那种忙忙碌碌的样子啊，就觉得这样的人生该多充实呀！

我进酒吧以后才知道，这种光鲜亮丽的外表其实就是个假象。那些夜夜买醉的人里面，有多少这样的啊，可能他下飞机直接拖着行李箱就来了。

我见过一些客户，他一个人来开卡座，夜夜如此，也不跳舞，也不找人搭讪，就喝酒，戆喝。但有些人的目的特别明确，那些小姑娘，真的每天晚上来啊。我们还做五休二，她们年中无休的。一张张脸都整得差不多，弄弄就喝醉，喝醉了开始哭闹。你说她们来酒吧是为了寻开心吗？我觉得好像也没啥开心的，不过就是混个行情咯。

我想，你的工作也许很忙碌也许很轻松，你也许很富有也许很穷，你也许有很多朋友也许很孤独，但你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人生就是很空虚的，你得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我们里面一个老板，以前也是踢球的。他常常说，年入百万也没啥意思，自己现在就想去所中学，教学生踢足球，“哪怕给我一个月两、三千，我也开心。”

这两年我又开始踢球了，我们MYST的球队在业余圈子里名气还蛮响的，很多也是徐指导那里退下来的。现在只要第二天有球赛，前一天旷工也好怎么也好，就不去上班了，八百、一千的随便扣，当然是踢球重要。

穿上球衣往球场上一站啊，过去的一切就都回来了，你内心还是有一种集体荣誉感，这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