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塞尔维亚再战美国 独立民族的旧梦与新生

塞尔维亚男篮大破不可一世的袋鼠澳大利亚，作为独立国家，第一次杀入奥运会的决赛。对手和两年前世界锦标赛决赛对手一样，老K教练率领的美国男篮。

也和世锦赛上一样，塞尔维亚如同一条逐渐苏醒的巨龙，在开局状态不佳，仅以小组第四出线，但随后越战越勇。当他们把塞族好战的精神和在球类运动上的绝对天赋展现出来，除了美国人，没有谁是他们的对手。此前奥运会上得分仅少于美国队的澳大利亚队上半场被掐到只得了14分，而防守如拔树拆屋的他们，阻挡不了塞尔维亚轰下87分，欧洲天王特奥多西奇22分5助攻。

情景和当年何其相似。面前是另一支美国梦之队，而塞尔维亚也比两年前更加成熟，这支七八年前开始崭露头角的球队，完全进入了成熟期。他们的教练，也依然是世锦赛上的主帅德约迪耶维奇。两年前世锦赛决赛，他们输给美国37分；小组赛相遇时，他们只输给美国队3分。

塞尔维亚准备好了去再战美国，这个独立民族的新生和旧梦，将历史上第一次在奥运会决赛的舞台上伸展。距离以塞族为核心的南斯拉夫男篮赢下上一个世界冠军，14年；距离南斯拉夫男篮站在奥运会决赛的战场上，28年。

三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

前南往事，后世尘烟，是讲不完的故事，发不完的叹息，流不干的泪水。两年前，塞尔维亚打入世锦赛决赛时，我曾以他们的主帅德约迪耶维奇为主干，写下过一篇《前南的青春》。也许很多朋友看过，也有很多新朋友没看过。诚意推荐，在此重读经典——我不是说，我写的经典，而是这故事本身的经典，它的起承转合，波澜壮阔，在人类体育史上见所未见。决战前一天，请没看过的朋友看，也请看过的朋友再看。像你月下听琴，一唱三叹，宛然流涕。

此文成于2014年9月14日。

粗壮的光头主帅萨沙·德约迪耶维奇，注视着他年轻的塞尔维亚队的挺进。当特奥多西奇强横的不断把三分球扔进对方的网窝，德约意识到，这个孩子有点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准了。19年前，他在欧洲锦标赛对立陶宛的决赛上扔进过7个三分球。

德约是一个了解运动员的内心，注重给运动员自由的教练。从第五场小组赛开始，他把之前闹脾气，被一直摁在板凳上的特奥多西奇放回了首发阵容。从那时开始，在欧洲第一后卫统帅下的塞尔维亚开始乘风破浪。他们以小组第四出线之后，先是18分优势干掉了对面小组第一的希腊，接着28分横扫巴西。在有惊无险的击败法国之后，塞尔维亚的这批孩子历史上第一次晋级世界大赛的决赛。

德约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兴奋之情，尤其是当你面对的是美国队的时候。决战前夜，德约对他的运动员们说，如果睡不着，就出去走走。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教练都不会这么说。

德约知道，当你要与美国队决战时的心情。

在这个夜晚，他仿佛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带领着一帮睡不着的队友——比如今的队员们更年轻的小伙子们，从酒店里奔跑出来，奔向城市的中心。他是个攻击后卫，他一直是个领头人。

那是27年之前。

意大利的小城波米尔，市中心在午夜12点迎来了一群高大的睡不着的孩子。大街上摆着好几个办活动留下来的蹦床，这群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孩子们爬上去，在路灯的照耀下尽情的跳跃。

这是1987年的世界青年篮球锦标赛，南斯拉夫队刚刚打进了决赛，即将在第二天迎战“手套”佩顿、拉里·约翰逊领衔的美国队。孩子们兴奋极了，迫切地期待着冠军。他们已经在小组赛里110比95干掉过一次美国队，一个身高2米10、叫做托尼·库科奇的前锋在三分线外12投11中。他们等不及想要再赢一次，直到蹦跳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才在德约的招呼下回酒店睡觉。好了，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再干掉他们一次。

在决战里，美国队比小组赛时凶狠得多，他们疯狂的逼抢和反击，在上半场结束时领先了南斯拉夫队3分。中场休息，当南斯拉夫队回到更衣室的时候，他们的主教练——一个生着精灵般又尖又长耳朵的教练，斯维迪斯拉夫·佩西奇，愤怒地把一大桶饮料和冰推倒在他们的脚前面。下半场开始，南斯拉夫队像饥饿的狼那样扑了上去，美国的孩子们毫无机会。86比76，南斯拉夫队再胜美国，名标青史。

在终场的那一瞬间，德约迪耶维奇圆睁着双眼，狠狠地怒视着整场比赛和他死磕的“手套”佩顿——佩顿在40分钟的比赛里不停的说话，攻击德约和他的队友甚至家人，德约一直冷静地充耳不闻。此时此刻，他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在沮丧的佩顿面前仰天怒吼。佩西奇在场边也高举着双臂。

一位南斯拉夫的摄影记者，用黑白胶片拍下了一张难以复制的图片，正在欢呼的佩西奇教练和他的首发五虎，都被镜头捕捉了进去。他们分别是：组织后卫阿里贝波戈维奇——日后全欧洲最佳组织后卫，攻击后卫德约迪耶维奇，小前锋库科奇——日后加盟公牛，大前锋拉德加——日后加盟凯尔特人，中锋迪瓦茨——日后加盟湖人。

这是他们凝结在一起的生命的巅峰。

这些孩子，是从1984年集结在一起的。这是佩西奇教练第一次执教一支国家级球队。他出生在贝尔格莱德，成长在萨拉热窝。因为执教萨拉热窝波斯纳队在1970年代称霸全国，而且这支球队里有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穆斯林等各个种族的运动员，因此受到上百万球迷的支持。

当他出任南斯拉夫青年队主帅的时候，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还保持着强盛，萨拉热窝正要举办1984年冬季奥运会。南斯拉夫的国家领导人正在强化各民族的团结政策，所以佩西奇可以带着球队到全国任何地方去训练，包括五个共和政体和两个自治省。

德约迪耶维奇，是佩西奇手下训练最刻苦，最认真的运动员之一。但不是每个天赋异禀的孩子，都像他那么听话，尤其是两个高大的帅哥，拉德加和库科奇。他们的后面，总有美女在追逐。当他们在克罗地亚的伊斯迪利亚半岛上一个度假胜地里集训的时候，拉德加和库科奇让两个姑娘坐在他们的肩膀上跳舞。就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发现了佩西奇教练狐狸般的眼睛。第二天，他们被罚多跑20个折返跑，每人身上背了一个助理教练。

这群孩子都出生在1967至1968年，集结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十六七岁。直到今天，欧洲的很多老记者们把他们视作欧洲篮球历史上最强的球队，因为在他们集结的四年之间，在国际正式比赛中一场未败。1985年，17岁的迪瓦茨和库科奇作为南斯拉夫成年国家队的明星赢得了欧锦赛冠军；1986年他们赢得了欧洲青年锦标赛冠军；他们打败过保加利亚、土耳其甚至苏联的成年国家队。当时的南斯拉夫国家队在欧洲所向披靡，他们只在表演赛里输给过一个对手——自己的青年队。

当他们在1987年成为世青赛冠军的时候，他们梦想着一起进入成年国家队，一起成为真正的世界冠军。但就在那时候，世界改变了。南斯拉夫的内战爆发，国家分裂，民族独立。

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所有在一起的梦想都伴随着炮火和电网化为了灰烬。迪瓦茨、迪约德耶维奇、库科奇、拉德加后来都参加了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但他们各为其主，前两个是塞族主导的南斯拉夫队，后两个是克罗地亚队。

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战斗，是在1991年的罗马夺取欧锦赛冠军。在决赛电视转播结束的时候，现场的主持人是这么播报的：“你们今天看到的这支南斯拉夫队，也许是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球队。可今天，将是他们永远的最后一场比赛。”自从那年之后，20万人死亡，300万人流浪，战火燃烧了四年，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不共戴天。政治能够摧毁一切。

在巴尔干半岛上，有一句谚语：如果你想在世界比赛中赢得冠军，没有什么比组织一帮南斯拉夫人，然后给他们一个球更保险的了。这个国家的民族组成是天生的冠军：克罗地亚人是世界上最高的民族；斯洛维尼亚人是日耳曼血统，最富于纪律；波斯尼亚人有极强的融合能力；马其顿人愿意无怨无悔的来回奔跑；西南部族人像山民一样坚强；塞尔维亚人对战斗永远热情高涨。

但当伊格曼山在炮火里化作了碎石，伊斯迪利亚的度假村被夷为平地，那些孩子们的友谊也到了绝境。在民族的仇恨之中，他们被迫分开，从此不再联系，也不再是朋友。

德约迪耶维奇说：“从前他们能来我们这儿，我们也能去他们那儿。但现在不能了，因为他们不能来我们的国家，我也不会去他们的国家。”阿里贝波戈维奇是住在斯洛维尼亚的波斯尼亚穆斯林，他说：“这所有的经历就像初恋，他已经结束，但他将伴你度过余生。”

从1987年世青赛之后，佩西奇教练一直活在记忆之中，无法走出来——他的长耳朵依然耸立，但头发突然苍白，神态苍老的令人恐惧。他的心血，完全消逝了。他最大的梦想是带领这群孩子赢得奥运冠军，已经永远不可能。

他把那张在波米尔拍下的黑白照片洗了13张，自己留了一张，永远揣着贴身的衣服兜里，给了当年所有的队员们每人一张。任何时候，如果他碰到了当年的队员，他都会问三个问题：

你和其他人还保持联系么？

你们有谁会聚到一起么？

你还保留着那张照片么？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美国梦一队横扫无敌，只有佩西奇一个人不服。他去了巴塞罗那，在一家酒馆里借酒浇愁。他对一起喝酒的酒客说：我的孩子们能赢美国队。酒客们哈哈大笑，他们不认识这个老头是谁，觉得他是神经病。谁知道，佩西奇突然老泪纵横地呐喊：“只是一支克罗地亚队，只有一个托尼（库科奇），和他们（美国队）打了上半场，不分高下。如果我的孩子们还在一起，你说会怎么样？”酒客们只是讥笑而已。此言此语，人间无人听矣。

佩西奇后来还是成为了南斯拉夫国家队的主教练——此时的南斯拉夫队，只是还叫南斯拉夫队，但所有的运动员都来自塞尔维亚。他率队在1998和2002年两次问鼎世锦赛冠军，其中2002年是在美国，以NBA球员组成的美国队第一次被击败。阿根廷是第一支击败美国的球队，南斯拉夫队则在四分之一决赛中将美国淘汰出局，接着在决赛中击败了吉诺比利率领的阿根廷队。吉诺比利是那届世锦赛上的最大发现，他像钻杆一样地过美国人。但在决赛里真正掌控局面的是2米05的高后卫波迪洛加，他连续三个三分球把比赛追进了加时赛，然后率队取胜。

那支南斯拉夫队的阵容相当惊人，拥有波迪洛加，拉德马诺维奇，斯托亚科维奇，中锋迪瓦茨。但佩西奇一直说：我的最大成就，是在意大利波米尔取得的，是当我的那些孩子还在一起的时候。

迪瓦茨一直保留着他们在波米尔取胜和1991年罗马欧锦赛冠军时的录像带。他把录像带带到了美国，当他居住在洛杉矶能在山崖上眺望大海的房子里时，他偶尔拿出来观看。一边看，一边哭泣。

当“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德约迪耶维奇，率领着如今这支球队打进男篮世界杯决赛的时候，这是前南系球队自从2002年之后第一次进入世界大赛的决赛，南斯拉夫这个名字，早已湮灭。

德约知道，击败美国队绝非易事，尽管美国并没有派出他们最好的运动员。但击败美国，是他人生里最美好的瞬间和回忆。

他说：如果睡不着，就出去走走，看看街上有没有蹦床。

以上内容来自微信公众号：杨毅侃球（yangyi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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