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点球模拟死刑 济科为何成我偶像

巴萨(官方微博 官网 数据) 大战皇马(官方微博 数据) ,梅西(微博 博客 数据)两度罚点球的时候,我都闭上眼睛捂上耳朵。阁下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奇葩举动?

多年以后,在老特拉福德射进点球(真的有这等奇事!?)后,脑海会浮现初中时代的点球往事:有一次点球决胜,我把球轰向蓝天;另一次,当队友射点球时,我可耻地转过身不敢面对。

1987年,前棒球手菲德尔·卡斯特罗曾向马拉多纳请教点球:

——请告诉我,守门员怎样才能扑住点球?

——站在球门中间,尽力猜对方会朝哪个方向踢。

——可这是很难的,同志。

——是很难。所以我们说罚点球就等于进球。

——哦!那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罚点球的。

——我先朝前跑两米,等右脚着地,左脚欲射时抬头,这时我选好了方向。

——你说啥来着,你罚点球时眼睛不看球?

——看的。

——同志啊,人类的智慧是无限的。我常常问自己:人类的智慧结合肉体,未来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这是体育的巨大挑战。真难以置信,告诉我,你很少罚失点球是吗?

——我也罚失过一些。

(引自马拉多纳自传)

假如卡斯特罗的老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场就好了,关于点球,只需念一下《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利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足球,俨然成为生死之间一把钥匙,茫茫虚无的一个圆点。福柯对点球有一个简单直接的形而上阐释:对死刑的模拟。

汉德克有一部有些让人想起加缪《局外人》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还被文德斯拍成电影。著名门将布洛赫以为自己被炒掉了,于是他在维也纳游荡,并莫名其妙地杀了一个女人,然后逃亡,这场冷酷得不动声色的历险最后定格在一个罚点球的镜头:布洛赫观看一场球赛,目睹一位守门员扑住一个点球。

想起现实中的一位门将恩克,他在职业生涯中扑出过不少点球,但最后他选择给自己行刑——在铁轨上自杀。布洛赫和恩克,一个杀人,一个自杀。守门员罚点球呢?那就是死刑犯转身变为刽子手——塞尼,奇拉维特,布特,坎波斯。或许等到塞尼退役,这类刽子手型的守门员将渐渐从足球场上绝迹。

点球,大概是我少时的野球生涯中的一个污点。我丝毫不害怕受伤,小时候敢把小鞭炮捏在手里点燃,看着它滋啦滋啦冒火就是不撒手,玩的就是心跳,就让它在手里爆炸,然后举起疼痛的手指向小伙伴炫耀。有一次右手肘部骨折没好,像周恩来一样歪着手,我就敢上场比赛,那是初二,比赛在汕头市礐石岛上的金山中学举行。

全场比赛双方零蛋,于是互射点球,因为喜欢布置战术指手划脚,我被同学冠以“教练”绰号。然而指定本队五名罚球手及其顺序的堂堂“教练”身先士卒第一个主罚却放了个高射炮,导致最终输球。这个童年的噩梦使我在日后对那些罚失点球的球星满怀爱意。

张晓舟:点球模拟死刑 济科为何成我偶像

(资料图:1994年世界杯罗伯特.巴乔罚失点球的场面)

济科之所以成为我的伟大偶像,不仅是因为无与伦比的球技,还因为1986年世界杯对法国时那两个点球:带伤替补上场不到一分钟巴西就获得点球,济科当仁不让地上前主罚,却罚失了;最后点球决胜他又顶着巨大压力再度主罚,这次罚进而且进得轻松潇洒,但最终却无法挽回巴西败局。赛后看到他说“我不记得这辈子我罚失过点球”,令我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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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86年世界杯1/4决赛,法国门将巴茨扑出济科点球瞬间,当时比分为1比1,如果这个球进了,巴西将淘汰对手。)

我本来对施魏因斯泰格无感,但2012年欧冠(微博 专题) 决赛拜仁败给切尔西(官方微博 数据)这哥们饱受抨击,我反而喜欢上他了。加时赛罗本罚点球时,丫居然不敢看,罗本射失,而等到点球决胜时施魏因斯泰格自己也射失了。正是罗本射点球时施魏因斯泰格转身背对球门蹲下那猪样儿,让我想到了儿时的自己,队友射点球时我比自己射点球还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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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施魏因斯泰格不敢看罗本射点球)

我小时候非常害怕目睹死亡。从小每天一出家门我就必须面对新鲜的血,我住在同益路,家门对面就是汕头市中级人民法院。布告栏总是贴满死刑判决书,死刑犯名字上打一个叉,法院院长名字后则打一个血红的勾,以至于我看到勾勾叉叉的试卷,会下意识地联想到死刑判决书。

中国和越南打仗的时候,同益路街角每隔一阵就会张贴一个最新中国士兵英雄阵亡名单,可能是潮汕籍的名单,记得好像是红纸上的墨黑毛笔字,我看完英雄的名单,再跑到法院布告栏看死刑犯的名单。我踢球最狂热的时期正逢严打,死刑判决书张榜不久,还会贴出该死刑犯被押赴刑场枪决的系列图片,尤其是枪决后的尸体照片。多年之后,听好几个朋友讲他们老家那会儿还组织学生去刑场看枪决。看来汕头的学校还算人道。

那会儿从我家去海滨人民广场的路上,会经过一个严打成果图片展,道路两旁堪称血流成河,晚上我必须目不斜视、鼓足勇气才敢一个人走那条路,甚至不惜绕道。在白天我经过时也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哼着张行的“我心里有个小秘密”,哪知道张行很快也因为流氓罪被严打了。2009年在一次演出上看到张行唱《小秘密》,这歌唤起了不只是童年的甜蜜,还有恐惧。

我就这样在群架和足球的夹缝中长大,感谢容志行古广明,感谢1982年世界杯,在那个血腥的年头,足球拯救了很多少年,使他们避免成为少年犯,童年的足球记忆是跟一种叫“老乡黄”的饮料以及海上落日联系在一起的,老乡黄是佛手熬制的一种热汤,专门卖给踢球的小孩解渴解乏,我们没日没夜地踢,跑不动的时候偶尔瞥见海上一轮浑圆的落日……最后一直踢到看不清球,只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头顶上的星空。

在更早的七十年代中期,我对人世最初的记忆散发着文革的呛人气息。邻居有一位疯女,她的房间离我的房间只有两三米,她不发作时,我每天在她的文革歌曲歌声中入睡,她发作时,我在她的嚎哭和咆哮中看书。成长就意味着学习在幽灵和疯子中间生活。上大学后第一次回老家,才知道爱唱文革歌曲的女孩已经投海,她是我的红歌启蒙人,我熟悉她唱的很多歌,尤其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和《万泉河水》。

我对汕头海滨广场最早的记忆是群众批斗大会:附近电影院楼顶高高架起的机关枪对着广场,主席台上是五花大绑的刑犯。当时有人吓唬我说,犯人就是在广场中央被枪毙的,后来又有长辈说是押送到郊外枪毙,但据说广场上确实枪毙过人,不过是更早的事了。很多城市的体育场或广场历史上都曾经做过刑场。陈熙荣教练告诉我:广东队以前的主场省体育场,也就是从前的东校场,曾经就是个刑场。

球场即刑场,踢完球之后行刑,这是二战著名传奇故事:当地球员或者囚徒和纳粹比赛,赢球之后被当场集体枪毙,尤其在东欧和以色列。类似的其实缺乏史实佐证的故事广为传播,人们需要虚构和创造这样的传奇故事,足球于是被提升为英雄史诗,足球比赛也成了战争的一部分。最戏剧性的情节是:一个门将因为扑出了敌人的点球,从而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在希腊奥林匹克传统之外,有另外一个所谓“异教徒”的传统,其中游戏和献祭密不可分,竞技体育和赌博也密不可分。如果说古罗马角斗士和中世纪骑士的游戏更像是杀人游戏,那么在拉美的中世纪,这种杀人游戏的竞技体育味道要更浓。在印第安人的球赛(也被称为“球戏”)中,输球的人往往要被斩首祭神,但毕竟那是一项难度极大的比赛。

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奇琴伊察有一个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玛雅球场,资深球迷习近平去年夏天访问墨西哥时去过这个球场,而我是2007年去的。阿兹特克人后来继续使用这个球场,直到王国灭亡才被废弃,但没有遭到明显破坏。玛雅人在7世纪发明了一项匪夷所思的球类运动:不许用手,也不许用脚,只能用膝盖、肩部、背部还有臀部触球,能否用头顶,史家对此仍有争议。“球门”是石墙上一个雕着蛇形的圆环,而球则是橡胶做的,接近于排球,把球顶进这个比球大不了多少的圆环就算破门得分。每队7人,至于比赛的阵型战术就不得而知了。今天我们在个别像小罗或内马尔(微博)这样的巴西神人那么偶尔还能见识玛雅人的类似奇技淫巧——但用屁股玩球,那屁股得多翘啊?!这种球赛应该称为“臀球”,但也许称为“死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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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奇琴伊察的玛雅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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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球门”是石墙上一个雕着蛇形的圆环)

每座玛雅城市都有球场,那是玛雅人举行公共集会、阅兵、宗教祭祀的场所,而球赛则属于宗教察祀仪式一部分,是祭祀前的娱乐,但这种娱乐是为宗教祭祀的高潮服务的——决定谁是祭品。对玛雅人来说,球象征太阳和月亮,也象征战神的心脏。而输球者则成了被神厌弃的人。在球场边令人眼花缭乱的石墙浮雕上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场景:输球的球员脑袋被砍下来当祭品。赢球者不单可以占有输球者的家产,还被允许当场抢掠观众身上的财物——不过我猜观众有备而来,恐怕只会在钱包里放五毛钱。贵族们也可以押赌球赛,从宝石到奴隶都可以押上。一场有趣的球赛往往演变为血腥的狂欢。古代印第安史上最大也是最后一场球赛实际上也是一次占卜和豪赌。那是1519年西班牙殖民者进犯时恰逢地震,阿兹特克国王蒙特祖马怀疑这是神意,便请一位部落酋长与之举行一场球赛,结果蒙特祖马2比3输球,于是就此将王国拱手相让给白人。

我抚摸了那个生死之门,那个雕蛇的圆环,发现它原来是空心的,这个脆弱的圆环居然能挺过1000多年。我在奇琴伊察正午的烈日下,在空空荡荡的球场上游荡,想象那些在输球后被斩首的印第安球员,想起童年广场长长的阴影。

或许当年我在法院门口放炮,在广场踢球,都属于鬼影幢幢的童年某种驱邪狂欢的仪式。球场即刑场,你射进点球的那个要命的地点,可能枪毙过人。而机关枪和死刑犯的广场也是恋人的广场,有一次午后,我一个人来到空空荡荡的广场,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还有一个浅红花布胸罩。

也是在这个广场,我第一次感到自我的分裂,在体力透支时,一阵可怕的空虚袭来,灵魂出窍,正盯着自己疲惫的肉体出神呢。我记得14岁那个魂不守舍的下午,甚至记得那天踢球前我在外马路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歌德中短篇小说选》,这本书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我不得不努力说服自己踢下去,正踢着踢着,听见一声喊叫——“撞死人了!”同伴纷纷冲出广场向游泳馆的方向跑去。我不敢去。同伴回来说:“就是刚才踩单车过来问我们跟不跟他们一起踢的那个家伙,给撞死了。”没错,我依稀记得有个哥们把自行车停下,看了一会我们踢球,而一分钟之后,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后来我在学校的交通规则警示栏上赫然看到了车祸现场:在游泳馆大门口一滩血,他的裤子被车拽拉下来了,露出一大半白白的屁股。

我在汕头市人民广场踢过很多次点球,在射高那个致命的点球之后,我射点球再也不用大力射门了,都是佯装踢向左下角,虚晃一下射向右下角。没想到多年之后会在老特拉福德射点球,那是2010年3月22日英国时间下午,在此之前我已经有6年没碰过足球了。那是曼联(微博 数据) 赞助商斯米诺伏特加(抱歉,此处插入广告)的邀请,中国和泰国各4位媒体人士在曼联和利物浦(官方微博 数据) 的英格兰(微博)德比大战中场休息时出来射点球。

赛前参观了曼联博物馆。我端详着一双1930年代的球鞋,它厚重得完全可以一脚踢死人,它就晾在那儿像是刑具,分明代表它早已死去的主人对我说话:“傻逼,不服是吗?踢死你丫的!”它的主人已被遗忘,而它是永恒的,一双球鞋就这样隔着玻璃,对我们发出永恒的咆哮。我又看了乔治贝斯特的进球精华,这是足球地狱中我最喜欢的一个优雅的死鬼。最后,我在1958年慕尼黑空难纪念室被震住:一边是遇难者的照片,一边是幸存者的照片,这样的排列对衬方式让人倍感生与死的荒谬透顶,就像互罚点球,生死连一念都谈不上,似乎上帝才是裁判。

上半场才进行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被曼联工作人员带到一个地下通道出口处等待中场哨响。我只能透过狭窄的铁门看到中圈弧那一截,只能看到两边球员的脚在中圈绞杀,只能看到贝尼特斯的大屁股晃来晃去,我们就像地牢里的囚徒,正准备被放出来杀人。我穿着曼联7号球衣——上面印着我的大名缩写:ZXZ,球裤也是曼联的,可球鞋却是巴西队的耐克鞋,上面有五颗星。我冻得直跺脚,看了看地下通道两侧的百年老照片,才知道今年是老特拉福德建成100周年,看着照片上100年前那些兴高采烈的死鬼,脑子里先是泛酸——“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什么的,然后在心里骂了声“去他妈的”,于是哨响门开,阳光和歌声汹涌而至。抬头一见7万多人傻呵呵坐在周围,看一个多年没踢过球的傻逼从中国万里迢迢飞过来踢一个狗日点球。

前面的泰国人和我的中国队友,有的射失,有的射进。我就站在他们身后,盯着他们的脖子,唐鲁孙写过一个老刽子手,跟他说:“干我们这一行有个坏毛病,不管跟谁在一块儿走,总让人先行一步,多看人家颈椎骨怎么长的。这倒不是对谁有恶意,因为从小习惯使然,您说有多讨厌。”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没有再多看,尽量把视线放在罚球上。我听见球场广播在喊我的名字,并以夸张地宣布“他最喜欢的曼联球员是Roy Keane”……我听见利物浦球迷冲我发出嘘声,而这嘘声又被曼联球迷欢呼的声音盖过。我把球放在罚球点——上半场鲁尼曾在这儿罚点球,被雷纳扑出后补射入网,而鲁尼罚球前,不满裁判的托雷斯曾狠狠地把罚球点的草踢飞了一撮。

我冲曼联青年队门将微笑并冲他竖了下右拇指——我怎么会做这么个动作?这实在酷毙了——那小哥们一脸无辜的傻笑,于是我助跑,做了那个佯右实左的大幅度假动作,用右脚脚内侧射出一个低平几乎贴地的球,他扑错方向,球撞门柱内侧,我射进了平生最轻松的一个点球。

全场爆出“哗”的一声——或者是“轰”的一声?我故作淡定地向观众举起右手,又是一阵掌声。退场的时候好些曼联球迷围过来跟我击掌相庆,他们的笑脸,就像他们一百年前的先祖——那些脸上带着煤渣的矿工——一样,噢,老特拉福德,爱的亡灵蜂拥而至,那些老红魔!

汉德克的《守门员面对点球时的焦虑》最后,作为杀人犯的著名守门员布洛赫在围观别人罚点球:

“当射手起跑,正要踢球时,守门员的身体就不自觉的预示着他即将往哪个方向扑出去。这样的话,射手就可以从容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踢了。”布洛赫说,“守门员或许同样无计可施,抓不到什么救命的稻草。”

那射手突然起跑了。穿着鲜黄色球衣的守门员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罚球手将球踢到守门员的手里。

那射手应该向我学习,学习我的假动作。

生命,或许不过就是面对死神的,一个假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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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bobanl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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