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场比赛前，女排姑娘们参差不齐的各色护膝下，是她们年复一年疲劳作战的伤腿。
王宝泉空留一声叹息。
浮华背后
中国排球面临的问题不是该不该用王一梅，不是该不该用这个那个，不是让谁当主教练，因为本质上，中国排球根本就没得选。无论你是否满意，其实都只有这些人。
———洪钢
重压之下，旧病复发，王宝泉撒手不干。落单的中国女排被戳中了最痛的那条神经，寻找王宝泉的继任者时，全国大地一片死寂，闹腾得最厉害的，反倒是中国女排“内讧倒王”的流言。先是蔡斌，再是王宝泉，前车之鉴，谁都不想收这个烂摊子，谁都不敢碰这个烫山芋。这支曾经创造一个时代辉煌的队伍，如今落魄得像一孤儿，衣衫褴褛、满目疮痍、救赎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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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落幕剧痛开始
“截至1981年12月4日，中国女排收到贺信、贺电和各种纪念品达3万多件。北京商标一厂、无锡钟表厂等生产单位的职工在信中表示，要‘学习女排精神，保证完成和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受‘女排精神’鼓舞的北大学子则喊出‘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时代最强音。”这是1981年11月，中国女排首夺世界冠军后《人民日报》的报道。1981年至1986年，中国女排连续五次夺得冠军，“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响彻神州大地，女排团结拼搏精神，在当时成为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重要象征。
过去的辉煌一路激励着一代代女排姑娘们在赛场上奋勇拼搏，但历史的车轮滚到了21世纪，新一代的中国女排已被在电子产品与信息世界中成长起来的80后、甚至是90后代替。她们眼界开阔又个性独立，“团结拼博”的老女排精神显得与她们格格不入；她们乐观自信，能够接受任何挑战以及失败，于是昔日的辉煌成就逐渐成为了她们的沉重包袱。
陈忠和在2003和2004年带队获得世界杯冠军和奥运会冠军，屈指一算，距离中国女排上一次的辉煌也已经6年。这六年来，中国女排一次又一次被证实已不是当年那支战无不胜的超一流球队，但多次在世界大赛上无缘前三的事实，也敌不过一次家门口奥运会的第三名。期待是一种具有强烈惯性的东西，曾经有过的，似乎理所应当成为永久的归属，陈忠和时代所制造的虚假繁荣，让“不能输，输不起”的观念更加根深蒂固。当一个接近回光返照的时代落幕，中国女排迎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崩盘式剧痛。
沿着陈忠和靠老将打天下的老路走，王宝泉在被问及“为何坚持使用伤兵都不愿意锻炼年轻球员”时，终于憋不住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中国女排不能输”。媒体舆论慌忙为他减压，连郎平、魏纪中等排坛大人物也发话开导，表示“该输的球就要输”。只是王宝泉也相当清楚，他的前任蔡斌，正是天真地置“不能输”于度外，中国女排连泰国都可以输，最终导致下课收场。
其实，“中国女排不能输”更像是从王宝泉嘴里说出的媒体和球迷心里的话，而且还应该把一些领导的意思算进去。这样的压力不但足以压垮王宝泉，也能压垮任何一位继任者，区别顶多是垮的方式不尽相同。这样的难题比球员的伤病更难以治愈，比一传技术更难以磨练，比对手的强攻更难以抵御，这就是中国女排所感受到的难以承受之重，女排主帅一职也由此成为“烫手的山芋”，郎平便曾多次表示“绝对不会再担任中国女排主帅”，她的理由是“我不想再睡不着觉了”。
传家之宝变成毒药
王宝泉带着他的“三从一大”土炮训练法入主中国女排，他强调团结拼搏的老女排精神，曾经认为精神胜利法能成为解救球队的灵丹妙药，但最后却悲伤地发现，结果与初衷竟是逆向而行的：女排姑娘们一个个倒下，他背上了“魔鬼训练”练伤队员的黑锅；曾让他带队登上全国冠军的“天津模式”未能服众之余，还加剧了队内矛盾与人心涣散。
20多年过去，“三从一大”、“女排精神”，这些曾经撑起一个时代辉煌的传家之宝，仿佛突然之间成为了毒药。问王宝泉是否现在这一代的球员相比于以前不那么能吃苦，王宝泉摇头，“她们都很努力，很能坚持，但伤病问题确实太严重。”
王宝泉一直为“练伤队员”的骂名感到委屈，因为现实的状况是，许多队员到他手上的时候就已经伤痕累累。王宝泉表示，当前的这一代中国女排，身体素质天生不如欧美，基层选材和培养的误区，使大部分球员技术基本功落后于日本这样的亚洲对手，也由于遗传基因和生长条件等原因，中国球员的体质比许多发达国家运动员要差得多，更容易受伤，更不适宜大运动量的恶补性训练。
“但是基本功差，技术粗糙，就只能靠练。这是个恶性循环，很多队员在基层时就已经练伤了，不要说在国家队，现在体校里面都一样有伤兵。”后备力量紧缺、发展战略错轨，中国女排是烂在了根里，王宝泉认为，要从根本性解决中国女排的困境，必须将人才储备的基础重新打一遍，而这个周期至少需要7-8年，长的话要10年。
他一度以老女排时代流传下来的“团队精神”来鼓励受伤病纠缠的女排姑娘们“我们拼了！”“球可以输，精神斗志不能丢！”这些话，成为已经过去的“王家军”时代的烙印。但王宝泉也坦白，精神力量对于一支积重难返的球队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有团队精神，没有技术保障，总是失误打不出来也是没用的。团体精神需要在技术发挥的基础上体现，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技术好的没有团体配合不行，但技术不好的话，团体配合也打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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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烙印只剩悲壮
“只要是队伍需要，我就会坚持到最后。”这句有点悲壮的话是魏秋月在女排大奖赛总决赛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讲的。这位女排队长一直拖着伤腿坚持比赛，遇到稍微高点儿的台阶，都要扶着扶手前行，因为膝盖承受不住太大的压力。一位曾经总说魏秋月在场上不够灵活的记者，见到她扶着楼梯下楼时说“我终于能理解她了，不是她不想跑到那个位置接球，而是她根本跑不到。”
除了膝伤，魏秋月的阑尾炎也时常发作。大奖赛总决赛最后一战的前夜，她痛得在床上直流眼泪，最终，教练组才决定让她休战一场，并在大奖赛结束后回京接受检查。魏秋月的阑尾炎早已有之，今年的女排精英赛上她就因病休战，结果王宝泉以替补二传卞雨倩顶替之，最终导致场面混乱成绩不佳，至此，魏秋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主力二传的位置。问她阑尾炎为什么不直接做手术，魏秋月摇摇头“现在队伍的情况，恐怕不允许。”
与魏秋月同病相怜的还有几乎整个主力阵容的队友们。薛明的膝盖积水一天比一天严重，但仍旧场场首发；张娴的颈椎伤无法彻底治愈，只能一直控制坚持；李娟的膝伤也经常让她懊恼，曾经有一场比赛，她伤处痛得厉害但魏秋月又不断给她喂球，她忍不住在更衣室向队友发火；王一梅本身大腿就有伤，一次训练中练习倒地接重扣时又不幸扭伤腰部———这支中国女排在每次比赛出场时都尤其壮观，别的队伍一溜过是整整齐齐统一颜色的球袜，只有中国队一排队员，人人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因伤处不同错落有致。
“能不能坚持？”是中国女排队员们赛前被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你看王导这样都能坚持，我们怎么能不坚持。”队员们通常这么回答，在她们眼中，王宝泉那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才最让人担忧。“我自己有预感，要再这么下去肯定不行了，比我上次得的结核病还重。前些日子我照镜子，看到自己脸色发青，脸都是浮肿的，很涨。”直到离职住院，王宝泉才将他的病情和盘托出。
现实果然比人们想象的要严重可怕得多。整个大奖赛，王宝泉都是强撑过来的，赛前只能靠去洗个澡来提提神，到最后，指挥比赛的时候站都站不住了，夫人有次看到他弓着腰站在场边指挥比赛，还笑他“姿势都快和边裁一样了”。“有一次难得有空下楼去散散步，忽然间脑子一片空白，右腿无力，差点儿就跪那儿了。感觉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幸好我夫人在旁边，一把把我拽住，要是没她，我可能就躺地上了。”王宝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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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迁价值错位
王宝泉的国家队主帅生涯就此悲壮地结束了，五个月的经历，让他终于醒觉，哪怕他愿意献出生命，也难以带领中国女排重返巅峰。主教练熬不住还可以辞职跑路，但当前的这一代现役球员，老弱病残也仍需在封闭保守的体制与规则下踟蹰前行，时代的变迁带来的不只是锦标成绩等硬指标上的落差，还包括价值观的差异错位。
女排队员住在天坛公寓，打车去崇文门新世界商场10块钱，可她们很少去“我们除了去门口超市买点儿日用品，也去不了别的地方。”每天上午将近4小时训练，下午4小时训练，晚上或做治疗或加练或看录像。每周休息一天，睡觉是大多数队员的选择“我们能干吗去？在香港连去个赞助商指定的活动，都被人批评比赛没打好还疯狂购物，我们还敢去哪儿？”一名女排队员委屈地说，“我们就是买了IPHONE4，因为比内地便宜，而且在内地一般也没时间去逛，怎么就成疯狂消费了？
意大利女排主帅巴博里尼得知中国队一天要训练8小时之后大吃一惊，他表示他的队伍每天只训练4-5个小时，课余队员们便可自由活动了。郎平执教美国队期间，主力二传博格因为和男友闹别扭，拒绝出征世锦赛，她让博格跟队友解释原因，大家听罢后全部表示理解并支持，挥手说“OK，BYE”，这样的案例放到中国球员面前，她们同样如巴博里尼那样大吃一惊。
男排队长沈琼曾解释过不想找女朋友的原因，“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国家队，国家队一半时间在北京集训，一半时间在外地或国外比赛。找个北京的女朋友？一天训练8小时，晚上治疗，完了点名睡觉。一周放假一天，陪女朋友自己就休息不了。休息时间还不一定是周末，对方还不一定有时间。找个上海女朋友？顶多联赛3个月去上海，在上海要训练比赛，还有一半的时间去外地打客场。我连我爸妈都见不着几面，更别提女朋友了……”
魏纪中说：“中国女排到了该付出代价的时候。”虽然已预料得到，但当王宝泉一纸请辞猛然降临之时，人们还是感觉这个“代价”来得有点快。新一代仍被历史与怀旧拖着后退，如王宝泉所说，更新的周期至少需要7-8年，甚至是10年。剧痛才刚刚开始“代价”无期无尽。
采写：南都记者 丁淑莹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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