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联赛第一张洋面孔

一个在读的大学生，却阴差阳错的成为了中国职业联赛的第一张洋面孔。徐根宝说，他是怀着“试试运气”的心态签下了瓦洛嘉。襁褓里的中国职业足球，需要走出这一步——当时的人们普遍相信，进外援、合同制、转会制，这是足球职业化必须具备的标志。

意义与象征是外界赋予的，而个体的经历真真切切。当那个赛季结束时，他以11个进球荣膺申花队内头号射手，当选中国足球联赛首位“最佳外援”，还站上了“虹口区十大杰出青年”的领奖台。瓦洛嘉说，一个外国人一生中有过这样一种荣誉、这样一个时刻，可以向自己的子子孙孙所夸耀。

瓦洛嘉就像一位老朋友，侃侃而谈

傍晚温暖不刺眼的阳光里，坐在草坪旁的凳子上，瓦洛嘉回忆着23年前的过往。他还叫得出全部昔日队友的名字，能够模仿徐根宝的语气用中文喊，“瓦洛嘉，抢、抢、抢”，上海话“小逼样子”脱口而出。

但他也说，20多年来，中国联赛的外援等级提高了，整体水平还在原地转圈。

瓦洛嘉说，当年来到中国踢球是一种缘分。

随着中国足球“红山口会议”的召开，到了1993年底，上海组建职业足球俱乐部已经是箭在弦上。还不满50岁的徐根宝正在跟随施拉普纳带领的国足一同冲击世界杯的入场券。在打完第二阶段的小组赛之后，根宝就收到了上海市体委的消息，要求他回来接手上海队。考虑了再三，徐根宝决定辞去国家队的职务，回到了故乡上海。

徐根宝回到上海，筹备职业球队。

俱乐部成立前，主教练徐根宝奉命赶赴俄罗斯圣彼得堡为球队挑选外援，那也是中国足球首次前往国外招聘外援。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徐根宝心里没有一点底。队伍尚未组建，球队需要怎样的球员，引援的位置又是哪里……在反复追问了副市长龚学平之后，徐根宝才得到了“每个月1000美金左右”的心理价位。在日后的自传里，根宝写道，“出发时，头脑里一点方案都没有。只记得龚副市长给我的指示是：‘引进就是胜利。’”

但在当时所有的人看来，中国足球需要跨出这一步。引进外援、合同制、转会制，这是足球职业化必须具备的标志，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职业联赛的“标签”贴上。

根宝硬着头皮启程了。上海与圣彼得堡于1988年缔结友好城市，根宝的第一站也定在了圣彼得堡著名的泽尼特俱乐部。在这家前苏联豪门中，根宝相中了不少球员，但对方的要价达到了20万美元转会费和8000美元的月薪……在泽尼特二队，徐根宝也挑中了一名球员，但在谈判中该球员的附加条件要求太多，实力又没有那么出色，只得作罢。

无奈囊中羞涩，徐根宝开口问联络人是否还有其他选择，对方将他带到了斯密那业余足球俱乐部。那天下着雪，在零下10摄氏度的球场上，徐根宝选中了队长萨沙和守门员库茨。

上海申花1994年全家福

“徐根宝觉得两个还不够，但老板又不愿意再放走其他主力，推荐了更加年轻的我。”20多年过去了，瓦洛嘉还清晰地记着第一次见到徐根宝时的情景，“他来我家做客，和妈妈聊天。我从小没有父亲，那会20岁刚刚成年不久，母亲有些不舍得走，不想让我到上海踢球。但我自己还是决定去外面闯一闯。”这名还就读于圣彼得堡钢铁学院的学生，来中国的最初目的，不过是想休学一年赚点学费。

经过协商，萨沙月薪是1000美元，库茨600美元，瓦洛嘉500美元。但在签约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因为上海的俱乐部还没有成立，合同上的甲方也写什么好呢？徐根宝挠了半天的头，决定临时起名叫“东方俱乐部”。

“当时徐指导第一眼看中的不是我，但我最终踏上了上海的土地，这就是缘分吧。”说这话的时候，瓦洛嘉的脸上很严肃，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

1993年12月10日，作为全国最早的职业足球俱乐部之一，申花足球俱乐部在上海成立。从俄罗斯的业余俱乐部来到职业俱乐部，但瓦洛嘉的感受却并非如称谓上显示的不同。

“俱乐部的条件十分糟糕，训练场地差，运动员公寓也很一般。”瓦洛嘉加盟的那会，申花队的基地还设在江湾体育场。最后，徐根宝为瓦洛嘉和萨沙找了一家宾馆，早饭和晚饭可以在宾馆吃西餐，午饭在和队友一起“围着一个如砧板一样的大桌子吃大锅饭”。至于出行，俱乐部送了他们一人一辆自行车。而守门员库茨则因为收入和训练条件的问题返回了俄罗斯，直到赛季中期才重新加盟，但也只参加了一场比赛。

来到上海，瓦洛嘉说这是一种缘分，而根宝对身边的人坦言，“试试运气吧。”外界并不看好这个20岁出头大学生球员。有申花队友在评价瓦洛嘉时说：“他真的根本就不会踢球，他来到申花之后，有很多最基本的东西都是我们教给他的，与其说他是在申花队训练，还不如说他是在申花队学学。”

但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瓦洛嘉在联赛刚刚鸣金开锣之际就打消了种种质疑。联赛首场比赛，申花客场面对沈阳海狮，瓦洛嘉获得了首发机会出任主力前锋，并且在比赛中首开纪录，帮助球队以3比2拿下开门红。甲A联赛头一年，他独进11个进球成为申花队的头号射手，帮助球队跻身前三，并当选中国足球联赛首位“最佳外援”，同时还入选了南北明星对抗赛。

瓦洛嘉11球当选申花头号射手，中国足球首个“最佳外援”称号

“运气试对了”，很多人称赞徐根宝的魄力和眼力。但根宝却总说，其实迈出这一步就是胜利。正是这一次大胆尝试，让“外援”二字在中国足球职业联赛变成了真实存在。事实上，很多东西也不仅仅是“运气”两字所能解释的。“当时中国联赛的整体水平确实不高。萨沙在苏联时期效力过职业球队，而我当时也是国家重点培养的青少年球员之一，苏联的足球水平和环境在欧洲都名列前茅。那一年代表上海比赛，我只是发挥出了自己应有的水平。”瓦洛嘉评价。

赛季结束，徐根宝又一次北上前往俄罗斯物色新的外援。在圣彼得堡逗留期间，根宝还特地去看望了瓦洛嘉的家人。当时瓦洛嘉一家人是住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兴建的筒子楼里，与其他住户合用厕所和厨房。瓦洛嘉在申花的收入比他在国内时翻了一倍，比起普通职工更是高出了4、5倍，这也让瓦洛嘉的母亲非常感激徐根宝对儿子的照顾。

亮相在中国职业联赛里的第一张洋面孔，犹如一股清流。彼时的中国足协尚且在强调队员不能留长头发，比赛的时候不能戴戒指，一定要在12分钟里跑完3200米，瓦洛嘉用行动完成了一次契科夫式的讽刺：足球场上进球是最重要的，不管你留的是长发或者短发，也不管你能不能通过12分钟跑的测试。

不过效力申花的第二个赛季，各个对手已对瓦洛嘉深入研究重点盯防，年轻的前锋失去了状态也逐渐沦为替补。赛季末，申花以6分优势夺冠，不过与队友们一起欢呼过后，瓦洛嘉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离开上海，他南下加盟了广东宏远，但依旧寻不来昔日之勇，便回到了俄罗斯。

1995年申花捧起甲A冠军

1995年申花问鼎甲A冠军，瓦洛嘉最后的留念

“此后我也在泽尼特的火车头俱乐部效力过一段时间，遭遇了一次严重的腰伤，就退役了。”瓦洛嘉介绍。而在去往中国期间，学校保留了学籍，瓦洛嘉也得以完成学业，拿到了化工化学工程师专业的毕业证书。

下个月将满44岁，瓦洛嘉的身材保持得绝好。腾讯体育探访这一天，他穿着紧身的无袖运动T恤和短裤，精干而充满活力。在圣彼得堡郊外50公里的青少年体育培训中心里，见到瓦洛嘉，我们谈论的第一个话题却是上海申花。

见面前的半个小时，刚刚结束的中超联赛13轮的一场争夺中，坐镇虹口的申花被重庆力帆以2比2逼平。“申花这个赛季的成绩不是太好，反倒是同城球队上港上港，表现得很不错。”因为俄罗斯电视台并不直播中超的比赛，瓦洛嘉会通过网络来搜索比赛视频和相关信息。他知道申花现在的队长是哥伦比亚人莫雷诺，领队是当年的队友毛毅军。离开上海20多年了，但有一些东西成为了习惯，有一些印记就像刀凿斧刻一般。

瓦洛嘉始终没有停止学习

“在中国的那两年，加深了我对于足球的热爱，根本离不开足球了。”尽管拿到了化工化学工程师专业的毕业证书，但瓦洛嘉毕业后开始从事五人制足球，并且走上了教练的道路，曾经率队获得过在意大利举行的一项五人制国际邀请赛的冠军。

作为圣彼得堡最好的五人制球队彼得堡04的主教练，他的执教沿袭了徐根宝“抢逼围”理念的核心。“对于小场地来说，紧逼尤其重要和有效。”瓦洛嘉一边说着一边用中文模拟起了当年的情景——站在球场上，徐就会一直喊，瓦洛嘉抢、抢、抢。

徐根宝与昔日弟子合影

2014年12月30日中午，瓦洛嘉和萨沙的身影出现在了浦东机场，他们自费回到上海，为的是参加申花夺冠20周年聚会。新年晚饭，昔日队友重聚，对着坐在身旁的14张中国面孔，瓦洛嘉一一叫出了名字：谢晖、范志毅、毛毅军、朱琪、成耀东……“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情况，无论向谁提出要求，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会得到回应。”瓦洛嘉感慨。

翌日，瓦洛嘉和萨沙又来到了康桥基地。20年前在申花踢球的时候，还没有康桥基地，两人都清楚地记得江湾基地的样子，“只有一块球场，下雨天就没地方训练了。这里太大了，条件好多了。”在康桥基地荣誉柱上，两人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瓦洛嘉与萨沙回到申花

在申花效力的时候，乘着空闲，瓦洛嘉专门去外滩看过正在建造中的东方明珠塔，人们告诉他那会成为亚洲最高的建筑。但直到离开奔赴广州，他也没能看到落成后的样子。瓦洛嘉说，这样的小遗憾很容易就能弥补，而申花带给他的是印刻一辈子的骄傲与荣耀。

“我记得自己还被授予过虹口区‘十大杰出青年’的奖项，是在外滩一个广场上领的奖。当时球队翻译对我说，和我一起得奖的人里有诺贝尔奖得主，有著名的乐队指挥。而我当时只有21岁，是个毛头小伙子，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看到这么隆重的仪式，只觉得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震撼。”当时的瓦洛嘉并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或者说只是一种莫名的激动，“过年过去了，我再回想起来，觉得真的非常为自己而骄傲。毕竟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尤其是一个外国人的一生中，可以有过这样一种荣誉、这样一种时刻，真的是可以和自己的子子孙孙夸耀的。”

因为联合会杯的缘故，腾讯体育有机会拜访瓦洛嘉，正在举行的赛事自然是绕不开的话题。“坐在电视机前看联合会杯吧，明年的世界杯一定要到现场看。”瓦洛嘉说。

腾讯体育记者与瓦洛嘉合影

被要求预测俄罗斯在本届杯赛的前景时，他皱起了眉，“真的很难说，因为俄罗斯国家队换了教练不久，启用了一大批年轻人。”他还记得，现任俄罗斯主帅切尔切索夫代表德国俱乐部德累斯顿迪纳摩，参加过1994年在上海举办的“万宝路”杯国际邀请赛。

回忆申花岁月时，瓦洛嘉是亢奋的，但进入俄罗斯足球的话题，他显然低沉了很多。在以阿尔沙文为代表的黄金一代离去后，俄罗斯足球的没落是不争的事实。“首先是青训问题。国内没有很好的足球环境，缺乏好教练，场地设施和条件也不完善，而在培训理念方面一味地强调赢球，其实在欧洲，小时候培养的是技术意识和对足球的热爱。其次与中国有点像，一点队员的收入过高。球员们觉得不需要有好成绩来验证能力（就能收入不菲），取胜欲望不强，踢球态度不职业。”瓦洛嘉向记者说道，“20多年来，中国联赛的外援等级提高了，整体水平还在原地转圈。”

身为一个圣彼得堡人，瓦洛嘉曾经是泽尼特的忠实拥趸，近乎痴狂。“但那样的感觉近些年淡了很多”他说，“原因很明确，球队里有太多外援，本土球员锻炼机会有限。更重要的是本土球员的态度，不拼命。”据报道，俄超各支球队的平均薪水在100万-200万欧元之间，而在俄罗斯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普通市民的月薪则是800欧元左右。

“如果不用给球员那么高工资，而是把资金留给青少年足球、给社会慈善、给需要帮助的人，好处会多得多。”瓦洛嘉转过头，望了一眼身旁的“球场”。客观地说，这根本算不上一片球场，只是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生长着高矮不齐的青草，又在两头各放置了一个球门，球门的网兜也是破破烂烂。每年夏天，在这个圣彼得堡郊外50多公里的青少年体育培训中心里，瓦洛嘉会举办一个足球夏令营，为期21天。说话时分，已经有孩子三两成群地走进了球场，其中的大多数还是小姑娘。她们有的在一对一过人，有的进行射门演练，一招一式，小有模样。

瓦洛嘉每年都会组织足球夏令营

“如果让你重新拥有年轻人的体力与精力，还愿意再为上海申花踢球么？”我们的摄像大哥提问。一个想必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