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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支留洋巴西的申花少年队吗?20年后只剩一人在踢中超

1998年初,申花同巴西圣保罗结成友好俱乐部,花费400万美元在圣保罗建立起一个青少年足球基地。是年年底,就把队里一批83/84的小球员派往当地受训。那支球队后来最出名的是王珂,一件真事:当年在圣保罗,卡卡曾做过他的替补。

然而,他们最终却成为了没有机会开创自己黄金时代的一批人,因为生不逢时而被牺牲的一批人。在收购徐根宝的有线02后,新申花就以81/82的球员为主力班底,之后又涌现出郜林、毛剑卿为代表的85/86一批。这些注定要在夹缝中求生的留洋少年后来的足球道路多数没走很远——正如中国大部分未能生逢奥运、全运年的球员那样——而“王珂汉姆”也因为频繁受伤早早陨落了。

20年后的今天,门将周亚君成了这批人里唯一征战中超的球员——11月3日,他所效力的深圳队时隔7年终于杀了回来。

周亚君(左一)帮助深圳完成冲超

他今年34岁了,距离上一次在中超出场,已过去4年。“命运安排我先经历一些挫折,”周亚君说,“然后达到我所向往的最终的彼岸。”

终场哨响,体育场一时静默。

周亚君后来回想起,觉得这种氛围持续了不到20秒。但也有在场记者纠正,应该是1分钟。“难道不是一个世纪吗?”场边的俱乐部工作人员指出。时间被个人的情绪以及对外界气氛的感知而拉长或缩短,这是11月3日下午深圳体育场里2万人等待浙江绿城比赛最终结果的时间,也是等待深圳足球的命运被裁决的时间。

场上的深圳队员向中圈弧走去,周亚君排在队列里的第二个,就在他伸出手去和对手相握的瞬间,整个体育场沸腾了。

“主动权不在我们手里,领先1分的是绿城,只要最后一场赢了,就是他们庆祝了。”这是周亚君后来意识到的,“但这样一来,我们的压力反而减轻了。因为知道就算做到极致,也不一定能上去,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好了。”

“关震会有意见吗?”

深圳是在主场输给绿城后彻底陷于被动的,这是中甲联赛倒数第9轮,此役之前两队同积37分,净胜球同为13个,但绿城多进2球,因此排第2。

在这场第2、3名的直接较量中,深圳最后关头被绝杀。这场失利之后,主帅卡罗撤下了原先的主力门将关震。周亚君在第二天被老头叫到办公室,这是西班牙人第一次找他单独说话。

下场球,我们准备让你上。你的状态要好好调整下,希望再找你谈话,是祝贺你。

此时距离周亚君上一次打主力已经过去近一年了。当时外面很多人觉得,老头疯了。尤其下一场对手还是石家庄,关震的老东家。在这场比赛前拿下他,关震心里会怎么想?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在给球队制造不稳定因素吗?

“人家会不会对我有意见?”这是周亚君当时最大的顾虑。好在大家相互间也了解,关系并没因此受到影响。”他以主力门将的身份打完最后8轮比赛,深圳取得了5胜1平2负。他们赛季最终积分是53分,比榜首的武汉卓尔少了10分。

球队今年的开局是佳兆业入主以来最糟糕的,王宝山也因此很快下课,由曾经执教过皇马的卡罗接替。

上任第一天,卡罗放了一个PPT。

在PPT上,新帅罗列了一系列新的规章制度。比如球队外出打比赛不许带帽子,不许带项链和戒指;双肩包必须背球队统一发放的。训练时间也行出来一项新措施:训练前一小时必须到基地,打卡。怎么打呢?就是让球员先称体重,称好在单子上签名,2点31分单子收走了。单子上没有谁的名字,谁就要受处罚。

队员们看着新规定一条条跳出来,面面相觑。

失败的西多夫和埃里克森

在卡罗之前,佳兆业为深圳队带来过两名世界级教头:埃里克森和西多夫,严谨点说,后者的名气纯粹是球员时代积累的。

西多夫的失败有其典型性,是现实对于“我是一个好球员所以我一定是个好教练”的又一次响亮打脸。“他用自己做球员时的标准来要求我们,99%的球员都做不到。”且控制欲极强,精力又极其旺盛,90分钟的比赛,场边不会断了他的喊叫。每个拿到球的人几乎都被他吼,时间一长,球员又烦又怕,心理极其逆反。

埃里克森则走了西多夫的另一个极端,每天除了雷打不动的一个半小时训练课,就很难再见到他的身影了。冬训每天就练一次,上午就舒舒服服在海边晒太阳,训练完骨头不酸球衣不臭,简直跟度假一样!联赛开始,几轮踢罢。完了,体能储备跟不上了。

很多球员到现在对于埃里克森最常说的几句话还能倒背如流,训练前是“Good morning boys!What a wonderful day!Let's fight fight fight ! Let's go!”(早上好啊孩子们!多么美好的一天啊!我们奋斗奋斗奋斗!去吧!);训练结束则是,“Good job ! I appreciate what you've done!See you tomorrow!”(做得很好!感谢你们所做的!明天见!)

比赛前的战术会,老头的说话也绝不会超过5分钟。

人是超级和善的,如果深圳就安心做一支无欲无求的中甲球队,在他手下踢球是真的舒服,但问题就在于——这支球队是要冲超的。

生死战前,卡罗搬出了孔子

卡罗的战术会一般都开40分钟。

这个西班牙人说话属于渐进式的激越澎湃,开始时平缓克制,会议时间过半,声音拔高八度,唾沫如雨下如疾风吹过,坐在第一排的几乎无人幸免。因此逢到开会,大家提前到场,全部自觉绕过第一排坐到后面,但总有几个差了一两分钟的,不得已坐到了第一排。

卡罗比自己的前任们高明在哪里呢?周亚君说,“他的战术其实很简单纯粹,没有什么细腻的地方。就让后卫拿球直接传到前场,让球在远离我们半场的地方发展,我们两个前锋能跑,让他们和对方后卫纠缠。就这样喽!”

只是因为适合。正如世界上其他所有类型的关系,适合就一切都对,反之则一切都错。一切。

最后一役的战术准备会上,老头照例又准备了个PPT。“这次大屏幕上跳出来一个长胡子的古代中国人,老头说,这是孔子。然后他念了一段话,是从古文翻译成西班牙文,又从西班牙文翻到现代汉语。原话是肯定没法还原了,但他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要获得成功,就要永远保持一种积极的状态,去迎接挑战,迈过困境。”

卡罗也赢得了球迷们的爱戴

卡罗去年就已成功率领大连一方冲超,那时担任他翻译的杜立言告诉我们,这个西班牙人常年关注东方文化,尤其喜欢孔子的哲学。

场下的待人接物中,他很崇尚以和为贵的概念。大连去年年初在昆明冬训,他常常找我去自己房间聊天,聊孔子、聊康德,他渴望了解中西方文化思想上的这种差异。

但是球场如战场,这里就没有什么和为贵了。周亚君说,生死战前,主教练最后讲的话就像黑帮电影一样充满某种末世宿命论调。

很荣幸这一年和你们并肩作战,现在只剩最后90分钟了。不要有压力,尽量去享受这场比赛,但是,你们从第一分钟开始就要紧张起来,要先杀死对手,不要给他们机会杀死我们。

“出去闯要趁早”

卡罗有一次赛前激励自己的队员,“你们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一左一右,向左通向成功,向右走向平庸。”周亚君在下面听着,他觉得老头的意思应该是说,一切关乎选择。

2008年,不满24岁的周亚君在申花和建业之间选择了后者。去俱乐部报到,“建业的基地,那是谁去谁知道,拍鬼片都不用布景。一路开进去不见路灯,两边的房子就像坟堆。”

他忽然有些惆怅,问自己何以一路就来到了这里。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当时还没有成为太太的女朋友,信号微弱。他又想,申花那些人现在在做什么,但这无疑已经和自己无关了。他怔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了:

2007年,朱骏进来,带来了联城。那年冬训结束前准备回国的时候,守门员教练蔡建林把我们叫到房间,说有消息讲要合并了。合并是啥意思?我们都不懂。结果回去之后真的合并了,一个队70人。根本没办法训练,要分两批错开练。两个队的球员谁都不服谁,训练里面动作就很大。

所以没过多久,就有一批球员被下放了,我和大牛(邱盛炯)还有一个老门将叫王伟杰的,三个人一起被下放。一队留了王大雷、董雷和张晨。”

“那时候在青浦,天天和大牛两个人自己练。没意思,没希望。”他之前曾跟随申花预备队在东华大学驻扎,作为体教结合的试点项目,读到第三年被球队叫回去,其实大学还剩一年没读完,这次就索性请了假去读书。

“没过多久,看到大牛被调上一队了。因为那时候王大雷状态不好,董雷也PASS了,还剩张晨,朱骏又不喜欢。大牛回去以后也是绝对卖力,他其实是很能吃苦的一个人,后来让他踢上比赛了。你看到没几个月前还和自己一起在青浦啃草的人,现在都踢比赛了,心里肯定是有点后悔的。”世事弄人啊,他想,毕竟没有合并前他才是踢主力的那一个。

等把最后一年大学读完,他在申花这里的位次已经很靠后了,河南建业这时主动联系了他。“‘不用你有多么了不得的能力,但要让我们放心地让你站在后面’,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因为那时候足球环境也不好……”活了24年,从没离开过家人,挨个征求意见,所有人都支持他出去闯。预备队时候就带他的守门员教练李必,更是说出了一句影响他一生的话。

你要出去闯就得趁早,哪怕跌得一塌糊涂再回来也来得及。将来年纪大了再去闯,跌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就是为了这句话去的河南。

“球队有没有人带你踢假球?”

加盟河南建业的第一个赛季,踢完最后一场比赛,全队吃饭。按惯例,赛季结束后的球队聚餐是可以喝点酒的。

周亚君这时已经会喝酒了,桌上,他像其他队员一样不动声色地喝白酒。他是去了河南之后懂得这点的:一个人要融入新的环境,最好是先放下自我,学会顺应和变通。

“那时候在申花,我刚上一队,队里有老大哥要带我出去白相。因为我是不喝酒的,拒绝了两次,人家从此再不找我了。”很多年以后,他想起这段往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傻。对于年轻球员来说,在球队跟对大哥是件几乎和踢好球同等重要的大事。前几年某家中超球会曾经在冬训期间发生过球员集体嫖娼的事,调查的时候发现,队里有平时路子很正的年轻球员也牵涉进去了。后来那名球员告诉自己的朋友,“我当时其实是坐在外面等,因为大哥叫我去,不好意思不去。”

踢了这么久球 在人情世故上 周亚君已然懂了许多

周亚君说,“我常常想,如果当时去了,以后的人生是否会不一样……”

酒过三巡,俱乐部女老总把他叫到小包厢,白酒杯朝桌上“哐当”一放,“亚君我就问你一句,我们最后一场球1比3输给深圳,球队有没有人带着你踢假球?”酒已经喝得不少,人也有点懵,但这话一听,猛的清醒了。“我说‘杨总,这种事情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踢职业联赛时间也不长,假球是绝没有过。’她其实也不是怀疑我,就想从我口中听到她们在怀疑的那个人名字。”周亚君否认后,她报了一个球员的名字,“实事求是地说,虽然很看不惯他平时的为人,但他的确没有找我做这样的事。我就实话实说,‘杨总,我虽然很讨厌这个人,但真的没有这回事。’她也很爽气,‘亚君,我相信你。’”

当下,两人把白酒干了,从此以后俱乐部高层一直信任并支持他。“有些事是你做为球员绝对不可以碰的,这样你的腰板才能硬。一旦做了被发现了,你是可以去否认,但总有谎言被拆穿的那一天。建业是家族企业,他们一旦信任你,就真的会把你当成自己人。我后来有两年因为受伤没踢比赛,训练都练不了,老总还给我发奖金,这是一辈子都不能忘的。”

2009年,曾诚去了河南,成为一门。2012年年底,球队降级,曾诚被恒大召唤去了,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副队长赵鹏。2013年年初冬训,老队长陆峰不幸断腿。“一个队长都没有了,我就这样做了队长。这一年从头踢到尾,我们一路领先对手,当年就冲回了中超。”

一个上海人跑到河南一呆7、8年,并且还产生了家的感觉。

那些年是塑造我人格,并让它最终定型的时间。我去了河南以后再回上海,朋友都说我变了,越来越爽气,豁达,这是北方生活带给我的。我在河南所经历的成长,让自己一辈子受用。和这些相比,足球上的得失就太不值一提了。

他一直期待与河南在中超赛场上相遇,这种相遇具体有什么意义?“我们一个教练说过,足球场上,只有战胜对方才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如果可以赢河南,我就能再证明自己一次,就能让河南球迷知道,他们以前那么喜欢我,为我加油,证明他们的眼光没有错。”

深足根系一直都在

如今,周亚君在深圳也呆了三个年头了。“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很难让人有归属感,也没有让人崇拜和亲近的文化底蕴。但这三年给了我一种自由,一种更开放的心态。碰到挑战的时候,会想到这里的人身上那种创新精神,就更勇敢地去迎接挑战。”

深圳冲超成功,让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和工作更有劲头了,“感觉自己也对这座城市稍微做出了一些贡献,反过来也被这座城市所认可。”

7年前带领深圳红钻降级的那个晚上,法国人特鲁西埃抱头连问,“如果俱乐部没有钱投入怎么办?我们会不会也像凤凰那样发不出工资?会不会后来也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公司收购?然后就离开深圳,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在他看来,无论红钻还是凤凰,都是没有根基的球队,这就像是用沙堆起来的城堡,一阵风吹过,一阵雨淋下,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法国人口中的凤凰就是后来的富力,在他2017年作为重庆力帆的体育总监短暂返回中超的一个赛季里,他看到了富力对于青训体系的打造,他们现在已经成为了一支真正的足球俱乐部。

2017年 特鲁西埃成为重庆当代力帆足球俱乐部的体育总监

降入中甲的红钻日子更加举步维艰,曾经的深圳队员、现在的绿城队长陈柏良对那个时期的老特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坐在一辆破烂的球队大巴上,大巴顶都穿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就看到老特坐在前面自己撑着一把伞,在巴士里撑伞!一个法国人!又是名帅!你想想!”

周亚君也听说过这一段往事,但在佳兆业进来以后,给了球员绝对的安全感。“我是2016年来的,这三年里俱乐部从来没有拖欠过我们工资奖金。”他觉得,深圳足球其实并非没有根基。

它就像根系很发达的一棵树,但你任它风吹雨打,以至于沙土表面都烂了,一张叶子都没了,但根系还是在的。你看深足,它的球迷氛围、足球底蕴肯定是有的,佳兆业进来之后有人真正呵护它了,浇水施肥,貌似枯萎的树木,又长起来了,又开花结果了。今天我们冲上去了,处于一个更高的平台,肯定会有更多人关注,政府更多的支持。

“来得太快,又去得太快”

在很多混迹中甲的球队看来,冲超未必是个最理想的结果。一方面对于俱乐部的管理层而言,这意味着不得不数倍甚至十数倍地加大投入;另一方面,对于球员而言,他们可能面临着在球队失去自己的位置,继而最终面临失业。

周亚君和他的队友们也想到过这一点,“上来之后会面临更强的竞争,这是肯定的,但怎么说呢?我们真的就很想冲上去。说是运动员争胜的本能也好,说得大一点就是为了深圳的荣誉,我们确实做到了。”他明年35岁了,“我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太多了,这种主力替补的,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简单说,他会洒脱地接受教练的所有安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干脆地放弃努力和争取。

来深圳以后,我有一次把手机弄丢了。那时我住酒店,太太从上海来看我,我们出去吃饭回来就把手机落在出租车上了。打给前台问,说没见到。心想就算了吧,买台新机去,只是舍不得里面保存的家人照片和视频。

太太说,那我们再试着找找。于是打电话去派出所,人家不受理。又有人给了我们一个无线电台的地址,说可以去那里找。真的,把上下车时间和地点输进去以后就搜到一辆,车牌、公司写给我,打过去就找到那个出租车师傅。过了两个小时,手机就送回来了。

所以对于放弃这件事,永远不要做得那么干脆。再坚持一下,也许就会有好事发生。

19岁那年,申花和东华大学搞体教结合了,我在申花预备队,整个队搬到东华去了。我很难过,觉得申花不要我们了,不想踢球了。但爸爸说,绝对不要放弃,读点书没坏处,而且还有更多比赛踢。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真的学到了东西,而且一年踢了20场比赛,比正常预备队的比赛多了4倍。最后也回到了申花一队,做上了一门。

但他的申花情结已经很模糊了,“我的记忆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上,2006年,吴指导带我们。刘云飞吸毒了,虞伟亮被下放了。21岁出头的年纪,我就这样踢上了中超,踢上了亚冠。一切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后来再想起申花,就像隔着一层薄纱看过去,一切恍恍惚惚,似真似幻……”

2002年初,申花少年队离开巴西回国。因为911后空域航线封锁,他们经历了60多个小时周折才到上海,这绝非一个好兆头,以后验主义的眼光来看,这便预示着这些少年此后的足球路都将走得坎坎坷坷——事实如此。

临别前,圣保罗俱乐部技术总管拉住周亚君说,“相信我,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门将。”16年过去了,“我可能永远和伟大无缘,但我毕竟成为这批人里踢到最后的那个人,也算是在最低程度上印证了他这句话。”

撰文:沈坤彧

图片:周亚君本人提供、网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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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qiudu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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