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中抢救学生的体育老师苟一国：专注现在的生活

编者按：

一场大地震过后，万物破碎——建筑、家庭、身体。经历其中的人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将器物归位，将心灵弥合。在漫长的余生中，他们要找到自己的支点，用那么一点他们所热爱的，去补齐灾难夺去的那块人生拼图。

在这样悲痛的纪念日，我们想讲两个重生的故事。热爱运动的董顺江找到了网球，那里有他的笑容，他的生计，他的理想，以及他的爱情。体育老师苟一国找到了他的学生，他们互相陪伴着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三年，然后，他看着年轻人奔向前程，看着自己的新娃娃一天天长大。

震毁的老县城再也回不去了，脚踏着的生活还要继续走下去。

苟一国参加奥运火炬传递

撰文：鲁春萍/编辑：张蕾

听说我想去北川老县城看看，苟一国老师直截了当：“我就不陪你了。”

他急着去接孩子。工作日的17点20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苟一国都会从自己工作的新北川中学，来到隔壁的永昌小学，等8岁的儿子放学。

即便有时间，北川老县城也是个回不去的地方。每次回父母家要经过那里，苟一国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

2008年5月12日地震，4个多月后又发了一场大水。

“那个地震遗址和当天震后完全不一样了。看不到什么。”他说。

“眼前全是废墟，孩子还在里面”

地震发生时，苟老师正站在操场上。

“地面像波浪一样翻滚。”苟一国被甩出四五米远，身上多处擦伤，扭到了脚踝。

跟恐惧相比，这些小伤微不足道。等他能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漫天灰尘。

“当时的想法就是他（儿子）们学校的老师也会救他们的学生，所以我选择了先救援。”

等到把废墟边缘的学生安顿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跑回老县城，已经完全不认得路。跑出来的人在烟尘里给他比划山在哪，幼儿园是哪边。

“眼前全是废墟。孩子还在里面。”

那一天，是苟一国送孩子去的幼儿园，娃的衣裤鞋帽他都清楚地记得。前一阵刚跟北川中学隔壁的幼儿园打了招呼，校长爽快地答应他，随时可以把娃娃转学过来，方便他照顾。一忙起来，就耽搁了。

忍受着巨大的悲痛，他再次投入到没日没夜的救援当中。那段时间，完全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不记得自己救了多少人，也不记得自己救过谁。其中有一次，他和两个老师徒手把巨大水泥板抬起来救出6个学生。他说：“现在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以思议。”

震后第三天，他和学校其他老师带领着学生们徒步转移到了绵阳。后来又一瘸一拐的去各个医院统计有没有北川中学的学生，再后来他去帮忙接收分发救援物资，“特别累特别忙，但还是睡不着。”躺在帐篷里，苟老师还是控制不住流眼泪。“那时候觉得多做一点事情，心里会好受些。”每天都让自己忙到没办法去想其他的事情，他说：“那时候好像真的很忙，真正不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复课之后，苟一国成了体育班的班主任。这些孩子多以体育为专长，为考大学做专业的准备。

科学上说，7年时间，全身细胞就会更换一遍。10年过去，万物更新。

震后出生的小儿子，小时候跟以前的娃娃“长得特别像”。有时候一晃神，苟一国会觉得娃娃还没走。但小娃娃逐渐长大，苟一国给自己的内心下了一道命令：不要给这个新生命附加旧使命了。

10年过去，那一天仍然是苟一国心里小心维护的小角落。

“我们整个班都是他的孩子”

2009年到2011年，苟一国当了两年半班主任，这是他从教20多年间，唯一一次当班主任。

班级是由体育生和8个美术生组成，学生的水平层次不齐，皮，难管。体育老师苟一国也没二话，撸起袖子，就用体育的方式树立权威。

苟老师带领校队参加比赛

“咱们是学体育的，我的年龄是你们的两倍大。你们选班上跑得最快、跳得最远的——投掷你们就别选了，我就是搞这个的。我提前说好了，你们选出来的人，如果干不过我，以后你们都就得听我的话。”

比赛下来，全都服了。

苟一国开始立班规，严管理，一方面“求”科任老师，“我们班这些学生，基础比较差，尽可能从基础的东西讲起。”另一方面跟科任老师商量好，学生上课，勾一勾摸门趴窗，一旦看到有怂娃打瞌睡，“我就直接进教室，不跟你打招呼了。”

这些皮孩子，在操场上打篮球打一天，眼睛都还瞪得大大的，一进教室就打瞌睡，只有苟一国镇得住。2009年秋季，苟一国到天津体院学习，就有学生给他发消息说，苟老师，你快回来，你再不回来，我们班就完了。

苟一国对学生观察得很细心。虽然同学们在上课的时候都表现得跟往常一样，但是苟一国还是会注意到，一些学生晚上到了休息时间依旧在卧谈，而话题一般都会是辍学，地震种种。他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学生训练结束后继续加练。

“一方面通过运动去排解，另一方面就练到他可以倒头就睡，没有心思想其他的。”苟一国说。

学生们知道运动的神奇功效。那一届的学生段洋记得，在长虹培训中心安置时，天津体院前来支教的教练让他们全班围成大圈，面朝圆心处的教练，大家一起做俯卧撑。教练喊一声，学生们喊一声，“我们喊的那个声音整个校园都能听见。”段洋说，“吼出来之后，你会发现那种团结的力量”，以及“吼出来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你会越来越喜欢练习，不喜欢上课的感觉。”

苟一国一手抓体育——让学生们精神面貌好，一手抓课堂纪律——文化课不能落下，尽最大努力把这届特殊的学生安全护送到毕业的关口。

“苟老师不是那么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但是他会用行动让你感受到他的关心。”段洋说，“我们整个班全都是他的孩子。”

高考前一天，苟老师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在新县城散步。高考中，学生们按照各自的水平，正常发挥。学习好的上了大学，成绩没那么好的也没有迷失，有些做生意的孩子如今已是老总了。看到学生们找到各自的出路，“看着他们没有因为这场灾难自暴自弃”，在送他们毕业的那一刻，苟一国突然有释然之感。

高考前一天，苟老师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在新县城散步

这两年，这届学生都陆陆续续结婚了，有的还有了小孩。每次聚会，苟老师也会去，“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还是会被同学们抛起来”，苟老师有些害羞地笑着。

生命的缘分

跟大多数中学同学一样，在读了大学后，段洋选择回到家乡。武术专业的她成了永昌小学的体育老师，带动了越来越多的孩子学习武术，还时常为学校的大型活动贡献节目。

新北川县城不再是高中记忆里尘土飞扬荒凉凉的样子。这里栽种了一年四季次第开放的花，花香一整年不散。

10年前跑出教室，全身铺满预制板的灰，小段洋亲眼看见山滑了下来，把前面的小楼埋了。至今，她都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我想不起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512纪念日，她独自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她说，默哀中，她这么跟自己说：“你现在生活这么好，你得感谢他们。”

“我们现在活着的人不仅活得好，而且活得非常好，就是有一种替他们活下去的使命感。背负……也不能算是背负……就觉得不能活得那么碌碌无为，活得那么颓废，你肯定会把这些东西（化成）在你身上强加的一些能量，而且是好的、积极的（能量）。”

段洋说，如果不是因为地震，她可能不会到天津上大学，不会不经历中考直升高中，并且在高中时选择武术作为自己的专业，一直到今天，她喜欢的这项运动成为她反哺家乡的本领，成为她向那些认识不认识的逝去的生命的汇报。

这其中也包括对老师苟一国的回报吧，“把自己变得更优秀，让他向别人谈起你的时候，他内心是骄傲的。”

小儿子出生时，苟一国有那么一点点觉得，儿子又回来了。但小孩长到三岁，会说，会理解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放下了。

“我们就都放下了。”他说，“专注于现在的生活。”虽然，“也不是说把以前的事情全部都忘了……没有。”

几乎成了同事的段洋时常在各种工作场合见到苟一国。前几周，县城搞了教职工运动会，段洋是篮球比赛裁判，她的老师苟一国40多岁了，还登场打主力。

苟老师参加比赛获奖

“虽然（最好的）年龄已经过去了，但练体育的那种精神一直还在，只要往那一站，气场都不一样。他就是主心骨。”段洋说。她向身边的人介绍，场上的那个，“是我高中的班主任”。

就在其他人感叹缘分的时候，她会接着告诉他们，“苟老师的儿子，现在是我的学生。”

段洋最懂得欣赏孩子们“脸上洋溢的那种很纯粹的开心的笑容”，每每看到这些，“会心情特别好，特别阳光，会被他们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