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 | 双手爬出地震废墟的他 用一条腿站上最高领奖台

编者按：

一场大地震过后，万物破碎——建筑、家庭、身体。经历其中的人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将器物归位，将心灵弥合。在漫长的余生中，他们要找到自己的支点，用那么一点他们所热爱的，去补齐灾难夺去的那块人生拼图。

在这样悲痛的纪念日，我们想讲两个重生的故事。热爱运动的董顺江找到了网球，那里有他的笑容，他的生计，他的理想，以及他的爱情。体育老师苟一国找到了他的学生，他们互相陪伴着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三年，然后，他看着年轻人奔向前程，看着自己的新娃娃一天天长大。

震毁的老县城再也回不去了，脚踏着的生活还要继续走下去。

2016年轮椅网球世界杯团体赛上，董顺江和队友成功问鼎男子团体赛冠军，夺得了中国男子轮椅网球第一个世界杯冠军

核心要点：

1. 十年前，地震中16岁的董顺江为了救两个低年级同学，自己被埋在倒塌的楼房废墟下，“我不能踩着其他同学的身子出去，我必须救他们一起出去。”
2. 地震之前，董顺江有两个梦想，一是进体校，打篮球学跑步；再一个就是进技校，学当厨师或者考个驾驶证开大货，因为开大货可挣钱了，挣钱可以供姐姐读书。
3. 董顺江最怕别人发现自己是残疾人，“今后我的路还怎么走呀？我还有出路吗？”这个问题曾让他深深地陷入自我怀疑。
4. 董顺江说，“练网球之前，我的笑容可能是强忍着装出来的。但练网球之后，我的笑容每一刻都是真实的。”

撰文：徐思佳/编辑：张蕾

四川广元青川县观音店乡，董顺江的家又一次变成了一片废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摧毁，而是要为了重新盖上一座小楼。

十年前，一场地震令山河崩塌，16岁的董顺江依靠双手爬出废墟，右小腿被压断；十年之后，他已经成为中国第一个轮椅网球世界杯冠军，给家里寄回积攒下的5万奖金，作为修缮房屋之用。

这是一个有关重生的故事，曾经满目疮痍的灾区建成了一座座小楼，曾经彷徨、迷失的董顺江在体育这条路上找回了自我，被灾难摧毁掉的梦想重新生出了枝丫。

董顺江通过网球找回了自我

用尽力气推出去两位学弟 把半条腿留在废墟下

2008年5月12日，青川县木鱼中学近千名孩子的午休被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打破，摇晃之中大家拼命地跑出宿舍四散逃亡。天花板开始倾斜，不断有破裂的砖头掉落，当时在读初三的董顺江只差一步就能跑到门外。拥挤之中，两个低年级的小学生栽倒在他的面前，危难的刹那，董顺江没有犹豫地将两个孩子扶起来，使出最大的力量将失去重心的他们推了出去。

楼塌了，董顺江没能逃出去，右腿被压在了掉落的天花板下，人也昏迷了。

“我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去检查自己的身体，突然间感觉自己的右腿特别轻，我再用力往上一抬，就看到了流着血的伤口和断了一半儿的腿，那会儿觉得自己的腿还能接好，就什么都没在意。”清醒后的董顺江透过砖头的缝隙看到昔日的同学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人被砸伤了身体，痛苦的哀嚎，还有的已经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埋在浅层的董顺江，拼了命地扒开砖头，“我全部的想法就是一定要爬出去，一边想着一边挪开面前的石头，太沉的就只能用一条腿踹，再用手扒拉开。”挣扎了十多分钟，右腿只剩下一半的董顺江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无法站立的董顺江静静地躺在学校的空地上。似乎躺了很久。他听到身边的人及切切地来来往往，呼喊着同学的名字，却很少得到回答。

送医后，董顺江的伤势得到了及时救治，只是，右腿接不回去了。

一个班57人，没了30个 “剩一条腿，我还能干啥！”

家里人还记得董顺江术后苏醒时说的一句话：“我不能踩着其他同学出去。”

他一直惦念着当时被他从坍塌中的教学楼推出来的两个学弟，但场面太混乱，他连这两张面孔是谁都没有记得。“我记得我做了个动作，看到他们出去了，但是接下来不知道他们得救了吗，是不是又被砸到了，到底出来了吗。活着，还是没了。”说到“没”的时候，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再次回到木鱼中学上课，已经是一年之后。曾经拥挤的教室空了一半儿。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通报给了他们一个数字：“全班57人，只剩下27个，还有6个失踪了。全校一共有289个孩子丧生。”

虽然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条腿，但董顺江却称自己“汶川地震的幸运儿”

从那之后，只剩下一条腿的董顺江习惯性地称自己“汶川地震的幸运儿”。尽管身边的人都为他失去的一条腿而惋惜不已。

董顺江的家里条件不好，爸爸在山西打工，也算逃过一劫。家里有两个孩子，姐姐董艳秋从小学习好，而学习不太好的董顺江从小身体素质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学校的运动会上没少拿名次。

“地震之前，我就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进体校，打篮球学跑步；再一个就是进技校，学当厨师或者考个驾驶证开大货，我们那儿山区交通不好，山里的东西运不出去，能开大货可挣钱了，挣钱可以供姐姐读书，姐姐学习比我好，肯定能读个研究生！”董顺江兴奋地说着自己曾经的梦想。

“一条腿，啥也干不了，学习还不好，家里就我一个男孩，我不想成为家里的累赘。”地震之后的一年时间里，除了在医院的时间，董顺江都刻意跟轮椅保持着距离，仿佛远离了那两个轮子就可以将身体的不完整隐藏起来。

董顺江最怕别人发现自己是残疾人，不想承受异样的目光。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拖着残疾的身体去上课，却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对自己的怀疑。

重生：“练网球后，我的笑容每一刻都是真实的”

2009年，董顺江的命运遇到了转机。四川残联在青川灾区招募残疾人运动员，董顺江一听和体育有关，马上来了兴致，可乒乓球、羽毛球连续几个优势项目都没选到他，一度让他心灰意冷。

希望最终落在了刚成立的四川轮椅网球队。

“因为网球是新项目，基础差，很多人不愿意选。”董顺江在此获得了重回运动队的机会，但，“我自己也有点懵，因为没打过网球。”

那一年，中国网球完成了奥运会金牌的突破，网管中心正式对外宣布李娜、彭帅、郑洁和晏紫四朵金花开始“单飞”，中国网球真正走入职业化的“元年”。

网球让董顺江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

那时，大山深处的董顺江并不识得四朵金花。但网球的乐趣迅速捕获了他。几乎从拿起球拍那一刻，董顺江就喜欢上了网球，网球给予他的激情让他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

“那时候天天想着打球，完全没想着自己是残疾人，整个人都特别兴奋，每接住一个球我都会忍不住地叫。”董顺江说，“练网球之前，我的笑容可能是强忍着装出来的。但练网球之后，我的笑容每一刻都是真实的。”

但教练却给他的自尊心出了个难题。

“虽然董顺江身体条件不错，但我没有马上答应他，因为他从来没坐过轮椅，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不喜欢轮椅。”轮椅网球队的主教练陈林给董顺江提了一个强制要求：必须学会用轮椅。

陈教练的一句话，董顺江听了进去，他开始想办法克服对轮椅的排斥。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练网球。”

回到家后，董顺江买了生活轮椅，一有空他就一个人坐着轮椅在村里的泥路上转着走，前后一共练坏了六辆生活轮椅，手上也磨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曾经被董顺江看成是累赘的轮椅，成为了他网球梦想起航的翅膀。他说，“网球让我忘记了自己的残疾，找回了自己的腿。”练习轮椅网球之后，董顺江人也变得开朗了，还注册了个微博，名字就叫做：飞旋的轮椅。

董顺江与队友代表中国参加里约残奥会

2011年，第一次到海外参加国际赛事的他拿到了大阪公开赛的男双冠军。2016年5月28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轮椅网球世界杯团体赛上，董顺江和队友成功问鼎男子团体赛冠军，夺得了中国男子轮椅网球第一个世界杯冠军。9月，董顺江代表中国参加里约残奥会，并且跻身16强。

董顺江特别崇拜费德勒，经常会看比赛，模仿他的动作。这几年，他开始跟随国家轮椅网球队出国比赛，好几次他都有机会近距离观看世界网球高手的训练。

“每次看到他们就有一种精神上的鼓动，虽然我们坐在轮椅上面，但也要让自己的技术动作更优美。”

这几年，董顺江开始跟随国家轮椅网球队出国比赛

现在，董顺江的世界排名还在100位左右，他说他希望能够有机会跻身世界前十，参加四大满贯的轮椅网球比赛，这样就有更多的机会去见偶像了。

“必须达到世界前八的水平才能参加四大公开赛，我最高排名的时候也才50多，一想到这些就感觉特别有动力，要更努力才行。”

“地震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

地震之中，董顺江的家被山体滑坡时滚下的巨石砸塌了，农田也被毁掉了，家里没了主要经济来源。三台爱心救助协会会长叶树元在得知董顺江的家庭情况后，一直默默资助他，还帮助他们家购买菌种，建起了木耳种植基地，几年来先后捐了十几万。如今，董家种植木耳、香菇的收入年年递增，一年下来的收入能有5万元。

董顺江管叶树元叫“老爹”，每年春节都邀请“老爹”到自己家里过，遇到什么事也都会和“老爹”商量。在“老爹”的鼓励下，董顺江开始练起了书法，“之前我打球性子急，输球总摔拍子，控制不好情绪，现在没事儿就写写行楷，练练毛笔字帮助我平静一下心理。”

董顺江与自己的女友赵秘

几年前，董顺江告诉叶老爹自己恋爱了，对方是自己在轮椅网球队的师妹，叫赵秘，小自己4岁，也是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在地震中失去了左腿。叶树元拿董顺江当自己的儿子，虽然很喜欢也很心疼赵秘，但一想到两个孩子都是残疾人，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

地震前，爱美的赵秘梦想当个模特，学习也不错的她想着能够考个好大学，走出大山。在地震中失去左腿后，赵秘患上了轻微自闭，直到在四川轮椅网球队遇到和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董顺江。在一起的五年时间里，两人都没少听到亲人的劝阻，但每次在事业上遇到困难时才发现，最了解彼此的只有对方。

董顺江特别喜欢赵秘对他说的一句话：“地震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

两人原本计划今年结婚，但为了响应跨界选材的号召，赵秘从轮椅网球队来到了滑雪队，每年集训的时间刚好和董顺江错开。

“没办法，只能等她参加了冬奥会之后，或者是我参加了的东京奥运会之后，再办婚礼了！”

今年假期，董顺江带赵秘回了趟老家，重新来到了木鱼中学。一路上，董顺江讲解着地震前后学校发生的变化。他的目光落在了操场中间，一个两手托起的“希望”雕塑上，墙上贴着一行标语，“怀感恩之心，记有恩之人，做感恩之事。”

回到老家，董顺江找到了老爹叶树元，希望他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大凉山需要资助的残疾儿童，“我想用这几年打球攒下来的奖金资助几个孩子打轮椅网球，将来我教他，一定也能成世界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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