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气合不围棋：人机大战真会伤害人类尊严吗？

作者/房学峰

现代汉语里的不少词汇来自于日语外来语，并且保留着古代汉语的神韵，其中最传神的词汇之一是来自围棋术语的“气合”，它同时有“坚持”、“拼搏”、“气势”、“叫板”、“杠头”……之类的意思。

面对AI，棋界内外充满着“气合”的声音：

棋手们希望柯洁能捍卫智力的尊严，因为长期以来，围棋被包装在人类智力之巅，看棋手摆棋讲棋，我们越是听不懂、越会觉得他们在智力上高人一等；

文人们希望柯洁能捍卫文化的尊严，因为围棋被附着了圣贤传奇、文人雅趣、艺术情怀，直至文化复兴的意义，独具某种莫测的高深；

百姓们希望柯洁能捍卫情感的尊严，因为AI的出现，似乎在威胁着人类的统治和人类的存在感。

但我却觉得：这三种尊严都并不值得刻意捍卫——

首先，智力的尊严不值得刻意捍卫。

有一年托陈盈老师的福，我在拉萨认识了一位藏族老教师，他在那个下午给我展示了十几种藏族棋艺，都是祖先们在放牧牦牛的时候“研发”出来的，然后告诉我：“和这些棋艺相比，围棋同时是最简单和最复杂的棋艺”。

老人家的话让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很多年来，人们过分地强调围棋的复杂和难，却很少说它的简单和易；总在强调智力的神圣，却不去描述启蒙的浅显——这显然有片面和故弄玄虚之嫌。

其次，文化的尊严不值得刻意捍卫。

说到围棋的文化尊严，其至尊传说是“尧造围棋，以教丹朱”。柯洁以一记“绝壁妙手”赢得百灵杯之后，我写过一篇《非关废立 不寓兴亡》的文章，质疑了这一传说中的传统价值观。

丹朱虽是长子，却和尧的其他儿子非一母所生，他的母亲是半人半神的“鹿仙女”。尧另娶贵族出身的散宜氏之后生了一大堆儿女，显然和孤儿寡母的丹朱母子相比人多势众，在这种情况下，尧把帝位传给哪个儿子、就越来越成为一个严重的接班人问题。最终他做出了一个“本手”的选择：对两个妻子都不得罪，不让儿子们继承皇位，而是把权力传给了自己的女婿舜——尧把自己所有的女儿（娥皇与女英）都嫁给了舜。

这里有两个关键：其一，禅让皇位这事儿虽然作为美德被讴歌了几千年，但其实称不上“无私”，不过是平民的儿子和贵族的女婿之间做了个选择而已；其二，教丹朱围棋这事儿，有让他专心从事文化艺术工作、不要再惦记帝位的意思。

所以围棋起源这件事，作为传说固然值得尊重，但完全不必非上升到文化尊严不可，反而由于其中充满了爱恨情仇和宫廷争斗，值得娱乐之、穿越之、演绎之为《娥英传》。

再次，情感的尊严不值得刻意捍卫。

人类棋艺的进步，是感性和理性螺旋式发展的结果：理性使棋艺变得保守僵化的时候，会出现李世石那样感性的“僵尸流”；感性使风气变得放肆的时候，会出现施襄夏那样理性的“精华已竭多堪弃，劳逸攸关少亦图。”但不管怎样，人类棋手总是受着情感的影响、总会有“气合”。

而且人类的思维模式，一定是阶段性、片段性的，棋手会在走完一组定式、或者战斗告一段落之后再去做形势判断，以便决定下一阶段的战略方针。但AI则完全不是这样，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在下每一手的时候都进行形势判断，都选择最理性的方案。在这场理智与情感的“完全信息静态博弈”中，人类永远会受情感的纠缠而AI则永远是冷酷的理性——这其实是在公平对弈规则下的某种不公平，也同时体现着人类的伟大和渺小。

所以和智力的尊严、文化的尊严一样，我们不必过于迫切地要捍卫人类情感的尊严，因为AI从来就没想过要剥夺或者取代人类的这一尊严。所有这些对尊严的执着其实是一种“气合”，这种“气合”固然是围棋的魅力所在、但也仅只是围棋的魅力而已。

说到“情感的尊严”，还有一个话题不能不说：我们对少年天才的偏袒——所有顶尖棋手都是在少年时代达到自己棋艺的高峰。

但是“艺”的入化不同于“道”的完善，这是少年柯洁永远无法和暮年吴清源相比的地方。

围棋的难易，其实都包含在这个数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