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资买欧洲顶级联赛队 能给中国足球带来什么

北京时间今天凌晨，2016-2017赛季西甲结束。当世界各地的巴萨和皇马球迷在为谁成为今季冠军而焦心时，皇家西班牙人俱乐部球迷早已结束了这个颇为满意的赛季。

这是华人老板陈雁升入主这支老牌俱乐部以来的第一个完整赛季，56个积分，创造了近12年来球队最高的西甲积分纪录，一旦埃瓦尔在今天凌晨未能战胜巴萨，那么西班牙人将以联赛第八结束本赛季，将追平近12个赛季以来西甲最好排名。

一边是中国资本在欧洲联赛买买买，一边是老牌欧洲强国在2008年遭遇经济危机后尚未恢复元气；一边是西班牙足球自2008年始开创了一个四年三冠的王朝，另一边是被资本炒热的中国足球极渴望提升竞技水平。

买下一家欧洲顶级联赛的俱乐部，能够给中国足球带来什么？一家濒临破产的百年俱乐部易手至中国人手里又会焕发怎样的生机？南都记者实地探访皇家西班牙人俱乐部，为这些问题寻找可能的答案。

百年传统

通往主席台的通道门口，两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等着入场。巴塞罗那当地时间5月13下午4时，2016-2017赛季西甲第37轮，西班牙人队本赛季的最后一个主场，对阵瓦伦西亚。

位于巴塞罗那市郊的卫星城市科尔内亚市和埃尔普拉特市之间、能容纳4万500人的R C D E球场坐了个七八成满。很多老人、孩子，还有上了年纪的女性球迷。一位父亲身着写满签名的球衣，把女儿抱腿上一起看球。比赛进程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但老爹指着球场、各种讲解。小姑娘有些坐不住了，在看台上乱跑，前排的几位长者回过身来拉住她说话。看来这是一家子。即便不是，也都是认识的。

只是赛场随意一瞥，就极好地勾画出了西班牙人俱乐部球迷的画像。

在当地训练的孩子

“以当地人为主，特别有自豪感。通常朋友们里，但凡有一个西班牙人的球迷，都不会隐藏。”西班牙人俱乐部商务协调总监、董事会成员叶茂，是一位在巴塞罗那生活了22年的华人。

在外人的印象里，巴塞罗那是一个属于巴萨的城市，诺坎普球场可以在热门景点里排前五位，与现代建筑大师高迪的作品迎接着川流不息的世界各地来客。但西班牙人球迷却是无处不在的，周末路过街边社区小运动场，就有身着西班牙人球衣的小孩跟爸爸在踢球。

“现在孩子们从社会获取信息，似乎只有皇马和巴萨两支球队可以作为主队选择。但西班牙人俱乐部的球迷基本都是一代代相传下来的。”巴萨青训出品的西班牙人球队副队长维克托·桑切斯对此感受深刻。

“西班牙人俱乐部是一支跟球迷很亲近为特色的球队，我们的球迷很忠实，不管球队是处于危难还是成绩好，都一直追随。对别的俱乐部，很多球迷看重的是球队强大，赢得比较多才支持这支队伍，某天如果球队输得比较多，甚至降级了，球迷可能就没了。”俱乐部C E O拉蒙说，他还特别介绍了整座球场外唯一的雕塑———一家子球迷，爷爷、父母和一个孩子，“把历史、热情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给下一代，会让小孩子有更多的归属感。”比较有意思的是，这座雕像不是俱乐部建立的，而是球迷总会集资建立的。西班牙人大约有200个球迷会分散于各大镇，每年都有球迷大会，球迷总会负责协调、联络，但并不属于俱乐部。

据叶茂介绍，西班牙人球迷里最老的会员是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而且俱乐部会员里女性占比比西甲俱乐部平均线要高。“加泰罗尼亚地区能统计出来的我们的球迷大概六七十万人，都是铁杆，就算我们降级到西乙、西丙，他们都不会流失。”本赛季，球队季票出售2 .8万套，最低票价为300欧。让叶茂特别骄傲的是，“有很多球迷小孩一出生，出生证都没有办，就办我们的会员卡。”

情怀不落地，也是留不住人的，西班牙人俱乐部跟球迷的互动非常紧密，刚出生的小孩，只要通知俱乐部，就会有大礼包赠送，里面包括一套小孩的球衣、一年会员卡等。几乎每个主场都有一个跟球迷、青训主题相关的活动主题。本赛季最后一个主场是儿童日，连现场解说都是小孩，而主席台第一排位置给了青训各梯队队长而不是两家俱乐部的高层。中场休息时各梯队不论男、女足拿了今季冠军的队伍都登场跟球迷打招呼。这些孩子的家长多数都是球队会员，即便不是，也会被请到场。“休赛期，互动更多。”叶茂说。

跟瓦伦西亚的比赛，时钟跳到第21分钟，全场球迷都鼓掌一分钟，掌声远远大于加油呐喊声。这是R C D E球场的传统，是为了向2009年因隐性心脏病发猝死的前队长达尼·哈尔克致敬。

球迷们怎么可能忘记这位来自巴塞罗那郊区一个贫困家庭、从西班牙人青训体系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因为哈尔克生前穿21号球衣，去世后球迷们会自发到球场21号门悼念他。门内有一座哈尔克的纪念雕像，有一面专门的墙，上面满是对哈尔克的哀悼，墙上还挂有一件特殊的礼物———伊涅斯塔在2010世界杯决赛加时绝杀荷兰后所展示出的衣服，上面写着“哈尔克一直和我们同在”。德比仇恨在友谊面前不值一提。

中资元素

扎根于本地的厚重传统让这家俱乐部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但传统里的那些任性元素让他们也变得危机重重。在西班牙人面临破产时，2015年底，来自广东的上市企业星辉互动娱乐股份有限公司宣布注资控股皇家西班牙人足球俱乐部。

中资方一开始也是忐忑的，因为这不是买一家普通企业,“但最意外的是，球迷非常支持。分析原因，是以前的股东内斗时间太长，球迷都厌倦了，希望有新的大股东带领球队前进。”叶茂作为一个华人董事，参加了很多场球迷会活动，他了解到球迷最担心的，就是担心中国人是不是要利用俱乐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陈雁升在去年的股东大会上让球迷感受到了新老板的管理思路，“我股份占比99.3%，那是法律上的，但从社会角度看，俱乐部永远是球迷的。我作为股东、主席，不可能永远在这里。”球迷也知道商人是要谋利的，但这不一定是要与球迷利益起冲突。

“陈老板的接手等于解救了俱乐部。但他对球队传统比较尊重。而且接手时也保证不欠薪。”副队长桑切斯说。

“尊重”是被当地人提及得最多的词。叶茂介绍说，星辉娱乐入资后，占股比例从最初的51%到现在的99.3%，收购期间，考虑到从最大股东到最大股东的利益。“在一次缩股之前，我们给股民提供了卖股权的机会，防止缩股后股份价值变低的情况，这种做法让小股民感觉很人道。”

西班牙人的球迷多是以家庭为单位的。

主教练弗洛雷斯也不认为中国人只带来了财政支援。“钱其实不是真的那么让人忧心。最重要的是，陈先生照顾我们的感受。”上赛季，带领刚冲上英超的沃特福德早早保级、又带队杀入足总杯半决赛的弗洛雷斯被老板们的冷漠伤了心，“我觉得(有一个支持我的老板)是非常重要的。同样，中国商人给欧洲足球带来的影响也是非常重要的。”

影响主要体现在管理上。

陈雁升要求以企业方式管理球队，这一变化让2012年就来到俱乐部的拉蒙感触很深，“以前在西班牙足球文化里，比如签球员、教练，也就是董事会几个人商量，很随性。当拿到一大笔电视转播费时，很多俱乐部就是想尽办法买大牌球员、争取欧联资格，以求更高的转播费。但一旦没达到，借钱买人的球队债务问题就会较严重。”

中国人到来前，西班牙人俱乐部有1.9亿欧元的债务，还经常欠薪。一年半过去了，球队通过跟税务局、供应商协商、增资等措施，将球队债务降至1.2亿欧元，“大多属于原控股母公司掌政时期俱乐部所欠的债务，是健康的、可控的债务。”拉蒙说。

星辉娱乐入资后，财务由母公司直管，俱乐部每个部门除了更换财务总监，其他均保留原班人马，但管理制度更完善、工作效率大幅提升，“以前完全没有指标考核一说，每个部门都是混日子。”叶茂说。

稳步发展

星辉娱乐成为第一家控股欧洲五大联赛顶级俱乐部的中国企业后，并没有类似“第一年上欧联、第三年上欧冠，第五年夺欧冠”这样的“卫星计划”放出。

拉蒙是中资入股后被提升为CEO的，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跟老板一起做规划，“第一年希望经济方面解除债务、球队成绩进前十。第三年争取欧联资格，五年计划稳定在欧联赛事，经济上没有债务问题。”

西班牙人队在本赛季之初，引进了11名球员，但也严格执行西甲财政预算。西甲给西班牙人做出的财政预算上限是4900万欧元，在联赛中排第九。

老板理性，球迷也不会起哄要大手笔引援。“五年计划也跟球迷公布过，他们都还挺认可。”叶茂说。三年前新加坡人林荣福买下瓦伦西亚70%的股份，并在刚入主后就投入了1亿多欧元引援，让瓦伦赢得了欧冠资格。但第二年开始，蝙蝠军团的排名就掉到十名开外，梅斯塔利亚早已响起“林荣福，大骗子！”的骂声。

“球迷不希望上一年成绩很好，第二年就面临降级风险、负债累累。很多球迷说最近这二三十年已经受够了。”叶茂说，球迷已不知不觉不再数还有多少分保级，而是看球队还差多少分可以进欧联。

不冒进的态度还表现在引进中国球员上。去年5月，国青小将胥栩成为俱乐部116年队史上首位加盟的中国球员。但因为没机会成为青年B队主力，最后双方和平解约，胥栩这个赛季加盟了重庆力帆。“一直都有球探在中超、中甲找真正想踢球，而不只是为了赚大钱的中国球员。”叶茂说。去年接受官方队刊《西班牙人杂志》采访时，陈雁升也表示，“即使引进中国球员，我们也不会改变西班牙人原有的球员引进标准。”

西班牙人一直是一家靠自己造血的俱乐部，这也是陈雁升当初看中这家俱乐部的一点，他称赞青训是西班牙人皇冠队标上面的那颗宝石。本赛季初有四名小将直接从梯队升上一队，20岁的阿伦·马丁成为主力左后卫，更入选了欧洲金童奖候选名单。而近日多方消息称，曼联将签下西班牙人青训小将普伊格马尔，他将在夏窗开启后加盟。去年，穆里尼奥入主曼联后的首签球员埃里克·拜利就出自西班牙人青训营。

除了青训梯队，俱乐部还在世界各地开设足校，位于中东的阿吉曼足球学校连续两年被阿联酋评为当地最佳足校。“把中国球员带过来训练，或者把我们的技术人员往国内输都可以。这也是战略的一部分。”叶茂说，正在筛选合作方及起步城市，广州或许是个好选择。

西班牙人的足校虽未开到国内，但他们已和当地一家商业集团合作兴建了一所专门针对华人小孩的华夏足球学校。学校每周末训练，场地、教练、装备都由西班牙人俱乐部提供，每三个月为一期，每次都有五六十人，留存率达90%。除了当地华人，也有国内去西班牙寻找踢球机会的孩子希望通过这个平台进入西班牙人梯队。

影响其实是相互的，这所足校的开办也提升了西班牙教练教授中国孩子的能力，“刚开始创办时，教练会告诉我们，发现有些项目中国孩子跑不太动。西班牙的训练反应很快，比如折返跑，中国练的大概就是折返跑，但西班牙人会在其中穿插躲、闪，并跑得各种诡异。在慢慢磨合中他们教中国孩子越来越有经验。”西班牙华夏国际商务集团里负责足校这个项目的安郁利表示。

在西班牙人青训基地做了五年的教练何塞·萨莫拉也参与了华人足校的培训工作，在他眼里，中国孩子很尊重老师，但技术不行。“身体也不比西班牙孩子差，最大的差异还是时间，西班牙有着更深的足球传统。”萨莫拉说，“当然中国孩子潜力很大。”这是客套话了。

叶茂说中资入驻之前，西班牙人还是一家区域性的俱乐部，眼光没有放到国际市场，现在已有大的改变，“以前球队的口号是‘美丽的少数’，但现在也不太提了，未来肯定不会是少数。”

记者手记

时间会给出答案

从加泰罗尼亚广场沿着兰布拉大街走到底，会看见地中海边高高柱子上哥伦布的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西班牙人循着他开辟的航线打开了大国崛起的荣光。

用金子铸就的近四百年的黄金时代，在1898年划上句号，西班牙在美西战争中遭遇灾难性失败，失去了在新世界的最后一块殖民地。但在“欧洲之花”巴塞罗那，1899年一群外国留学生成立了一家名为巴塞罗那的俱乐部，而第二年，不被允许加入踢球的当地人，成立了只接受西班牙本地人的西班牙人俱乐部。

往后百余年，巴萨的强大不必赘述，西班牙人也仅有3次从西甲降级的经历，历史总成绩也可以排到西班牙第7名，荣誉簿上虽没有联赛和欧洲冠军，但也有4个国王杯冠军。

在沉淀了百年的传统面前，近亿欧元的投入也会显得波澜不惊。陈雁升成为俱乐部第28任主席后，完全没有中国足球只要有金主接手、恨不得今年就中超称王、明年就称霸亚洲的架势，他们没有在欧洲足坛掀起金元风暴，西班牙人俱乐部跟国内的连接也显得低调而细碎：偶尔传出过想引入张琳芃但被辟谣的消息；去年青训总监拉尔丁有造访广州；俱乐部在中国的首所足球青训示范学校悄然落户广州番禺执信中学……

翻看陈雁升的发家史，20多年前白手起家，把一家小作坊做到资产达百亿元规模的上市公司，他是迅猛的，气吞万里如虎；但细究他入主西班牙人俱乐部一年半来的所为，他又是谨慎、泰然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因经营不善遭遇危机的西甲俱乐部需要来自新崛起的大国的资金支持，但叶茂说陈主席在管理过程中从来没有强势做过任何事情。华人式的野蛮生长在即便暗淡的欧洲荣光前开拓不出通往下一个百年的大道，但中国人的勤奋、理性、精打细算，也能为慵懒、自由、奔放惯了的西班牙俱乐部在新世纪发展路上补上最短的那块板。

中国资本对接欧洲足球，大家追问得最多的就是，留洋什么时候出效果？这对中国足球有什么好处？

在只有华人的华夏足校里，都能感受国人的急切和焦虑。采访华夏足校当天，场边有好几个学生家长，原籍温州青田，在基地附近开士多，“孩子喜欢就让他来玩玩嘛。”而项目负责人安郁利说，那些国内来的家长紧迫感就会很强，他们会不停找教练，要求多上场，就是为了多表现，“还有家长只来训练了一天，就问有没有看中。”

13岁的“华二代”国伟老家是湖南岳阳，他除了周末在华夏足校训练，周一至周五还参加另一支全是西班牙人的球队，问他为何周末还要加练，他说，“在这里踢球给我很幸福的感觉。”你身边有多少面临小升初压力的孩子能把“幸福”二字张口就来？

又是启动留洋计划、又是入股马竞的王健林今年3月谈青训就四个字———久久为功。

足球技术靠练可以弥补，但足球意识真的跟传统、跟沉淀有关，安郁利说，踢友谊赛时，教练喊得最多的一句是，“站住你的位置，盯住你的人”。

巴塞罗那的标志性建筑圣家堂建了一百多年还在建设中，他们计划在设计师高迪去世后100年的2026年完工。西班牙人说“上帝都不急，你急什么”。

站好中国足球的位置，盯好该盯的人，做该做的事，时间会给出答案。

专题采写/摄影：南都记者陶新蕾 发自西班牙(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