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A综合搏击可能是最残酷的比赛，五分钟一回合，三回合决胜负，那是漫长的15分钟。在八角铁笼里，除了不能抠眼睛、踢裆部和打后脑几乎没有限制规则，伤痛流血是正常后果，唐金的生活就是为了站在铁笼里，搏击至裁判将她的手举起来的那一刻。
唐金：中国第一个签约的职业MMA女选手，第一个打笼斗的女人，获终极格斗综合搏击对抗赛五连胜冠军，WBC综合搏击中美国际对抗赛冠军，武林风K1中美国际对抗赛冠军等。
“对个头比我矮的，我用前拳、踢腿控制距离，不让她钻进来抱我；对个头比我高的，我步伐灵活，快速钻进去打她；遇到地面技术强的，我多跟她打站立。这是基本的心法，以前我是死记硬背，现在我懂了如何运用、如何变通。”唐金说。每个MMA选手练的技术几乎都是一样的，无非是直拳、勾拳、摆拳、锁技、解锁……差别在于对技术、对对手的理解。打了七年，她“开窍”了。
那是在搏击俱乐部。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弥漫着汗水的味儿，从门厅走进来时每个人都要蹙一下鼻子。会员们在这里举哑铃、打沙包或者对打，光着的脚与蓝色塑胶包裹的海绵地板摩擦的声音和男人的吼声混在一起。唐金走进来，绕场跑了几圈，又做了几轮热身动作，而后缠上绷带套上拳击手套，走到一个沙袋旁边，开始出拳。
训练场地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但是唐金说，“在这里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个女人。”
她正在为月底在湖南举行的一场MMA综合搏击比赛准备，距离比赛还有20天，为达到比赛量级她需要减去3公斤体重。平时她一顿饭可以吃两碗米饭，但这顿晚饭她只要了一盘蔬菜沙拉。再过几天，她可能一顿饭只能吃半个苹果，还需要控制糖的摄入；如果比赛前几天仍未达到需要的体重，要靠蒸桑拿脱水。
身体是唐金的武器，它运转精密，需要她小心侍候。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看书，写毛笔字，读报纸，八点吃由燕麦、鸡蛋和水果构成的早餐，九点到俱乐部训练，上下午各两个小时，午睡两个小时，晚上再加一到两小时训练，九到十点钟睡觉。她必须保持规律而克制的生活，一天有所改变就会引起身体明显的酸疼反应。
今年是她比赛最多的一年，上半年几乎每个月都有比赛，始终处于备战状态，那意味着挨饿、研究对手、加时训练和心理压力。俱乐部门外停着她的车，一辆橘色的牧马人SAHARA，它个头庞然，动力十足，专为越野设计，但它每天只是在唐金的家和俱乐部之间十几分钟的车程行进，“我没有出去玩过”，唐金说，她没有假期，十一期间看着朋友圈的风景摄影，她发了一张在月球俯瞰地球的照片，自嘲已经旅行过。
被称为“搏击玫瑰”，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赢，为了擂台上裁判把她的手举起来的一刻，她感到自己被一团炫目的荣光笼罩，枯燥的、无休止重复的日子，有了落脚。
唐金从小好动，在十几岁时读完了金庸和古龙的全部小说，对其中飞檐走壁的神功印象深刻。她渴望当个侠女，一身武功行侠仗义，但平淡现实并不需要这些，她也没有找到成为一个侠女的合理途径。八年前，22岁的高中肄业生唐金从东北来到北京投奔做生意的姐姐时，不会想到自己会拥有今天的生活。
MMA即“综合搏击”，也称“无限制格斗”，由1993年格雷西家族在美国开创终极格斗大赛（UltimateFighting Championship，简称UFC）而逐渐兴盛。UFC允许任何门派的武术（如空手道、柔道、相扑、自由搏击等）和奥运会的体育项目（如拳击、柔道、摔跤、跆拳道）参加比赛，除了不能抠眼睛、踢裆部和打后脑几乎没有限制。这一赛事声称MMA最初的理念来自李小龙，让这门运动似乎从一出生就与中国产生了关联。
2005年夏秋之际，在国家体育总局武术运动管理中心工作的刘普雷将MMA引入中国。此前他主持了历时四年的“散打王”比赛，试图在中国推动武术发展，却发现因为规则繁琐、门派众多，武术面临着失去观众的难题，而规则简单、打斗激烈的MMA似乎是解决难题的一条途径。
刘普雷在北京体育大学内的一个小型拳击训练馆举办了中国第一场真正意义的MMA比赛，其中四名出身于专业散打队的选手经人牵线，很快去了美国大西洋城打比赛并全部获胜。那是2006年初，经由媒体报道，MMA在国内被人知晓，许多俱乐部成立，到2008年奥运会之前，像“终极勇士”、“金文武侠”几个MMA中国赛制已逐渐成熟。
唐金的成名，得益于MMA在中国的发展，“如果没有这个赛制，唐金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二十多岁，没有任何功底，根本不可能进专业队。但有了职业赛，她有了机会，尤其职业赛对女子的要求又很特殊。”刘普雷说。
唐金与刘普雷在2007年5月认识，一心想学武、在奥体附近晃悠的唐金误打误撞进了刘普雷的意拳工作室，刘普雷并没有在意，但每次他到工作室都能看见她，跟着师兄们站桩、比划。
2008年7月，刘普雷一个在美国做体育的旧友来看他，聊天时提及国外格斗的趋势，“如果女孩子身材像模特、长相像演员、搏击水平能上擂台，商机很多。”刘普雷给几个专业队打电话，对方一听就乐了：“刘老师您没事吧？女孩子有这条件谁还干这一行？天天挨打，鼻青脸肿的。”
但那人指着唐金，“这样的就行。”
没有索取任何保证，唐金即刻同意了“去打职业比赛”的提议，并在两天之内收拾了行李，去了昌平山里的专业散打训练营地。刘普雷说，他正式和唐金谈了一次，提出建议：训练不折不扣，每天记笔记，内容不拘，意在训练语言和思维能力，“你以后要见很多人，接触很多事，原来做生意那套话肯定不行。”刘普雷送给唐金一个笔记本，扉页写上“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唐金遵从他的教导，每天晚上训练完对着营地后面的坟地从“鹅鹅鹅”开始背唐诗。
“那时我特别愣”，唐金说。她和专业队里男队员打实战，一个近80公斤的男孩毫不手软，把50多公斤的唐金踢得大腿全部黑紫，半个多月才好。但她从来没服过软，“要么挨打，要么把自己练得很强壮。我肯定选择后者。”专业队员们一天练两场，唐金练三场，周末别人休息，她还在继续打，“见谁都是一顿打。后来他们看见我都害怕，说这个女孩疯了似的。”
四个月后，“散打王”柳海龙试图举办一场复出赛，柳的经纪人找到刘普雷办手续，商量细节时，刘普雷想到了用“美女打架”做垫场，“要亮丽一点，跟男人打有反差，更夺人眼目。”他给唐金打电话，打吗？打。能打吗？管他呢，对方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2009年1月10日，唐金第一次登上擂台，她自称当时的水平是“哪有战术，连拳都没打明白”。刘普雷在内部传达的意思是“做成美女打架的效果就好”，毕竟唐金才训练四个月，而她的对手是江苏省女子摔跤前三名，有多年专业队经验。但登上擂台，面对七千多名观众和灯光效果，唐金毫无惧色。裁判刚喊“预备”，她的拳已经砸在对方脸上。
她在技术上处于劣势，终于，对手一膝盖撞到唐金腹部，她疼得窝在地上。
“换一般人就完了，比赛就结束了，职业道路也结束了。”刘普雷说。裁判问她是否继续比赛，唐金说不出话，但举起手。打。
三回合打满，唐金以微弱点数劣势落败，气势上却不输对手。下了台，观众围上了唐金，合影，签名，还有人直接握住她的手要给她当经纪人。
综合搏击界横空出世这么一个女人。刘普雷相信，“她该吃这碗饭。”这场比赛直接导致唐金被一家俱乐部看中，成为中国第一个签约的职业MMA女选手。她占了先机。
签约一个月后，唐金又打了一次比赛，对手是国内一位女选手，鏖战三回合谁也没锁住谁，最后唐金因为点数少而落败，下场后她在洗手间哭了一小时。她知道对手实力强过自己，但她还是不允许败。
她的成绩逐步提升。2011年，唐金去了俄罗斯，打笼斗。八角笼是MMA比赛场地的一种，和围绳擂台相比，笼中搏击在视觉上更显血腥暴力，技术上与围绳也有不同：在围绳擂台边缘选手可以利用绳的空档做动作，笼子是坚硬的、密闭的，转圜空间小，给选手的感觉也更压抑。那时国内的MMA比赛中还没有笼斗，唐金再度占了先机。
她说当时有点紧张，光记得看台上的人穿着礼服，桌子上围着白桌布。对手是俄罗斯人，打到她时看台上一片叫好，她打到对手时寂静无声。这是可预料的，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对手“没有武德”，她使用“断头锁”时，对手狠狠咬了她的手臂，留下一个明显的牙印，搂抱搏击时还掐她的肋骨。这都是犯规动作，但裁判似乎并没有“看见”。唐金生气，但亦无奈。
如今，她已经学会以一套完整的流程来面对比赛：接受赛事邀约后，提前一个月开始进入备战状态，在加训、减重的同时，她要和教练一起分析对手，找到合适的战术。2012年，唐金在广西南宁遭遇强敌：对手曾是世界女子综合搏击冠军，技术全面，无论是拳法、站立和地面技术都无懈可击。教练建议，想赢，就在裁判刚喊“开始”的时候主动进攻，在对方还没有适应节奏的时候出其不意。
站上擂台看到对手之后，在主持人介绍选手、裁判宣读规则的那一分多钟里，她要再次根据对手的真实状况做最后的战术考量：是先用拳还是用腿进攻？第一拳用直拳还是摆拳？除了战术谋划，那一分钟也是气势对决：“一定要自信，相信自己平时的训练，但如果对手的眼神过于骇人，索性看都不要看，盯着她脑门，有个感觉。真正开打时，用拳头证明。”
大部分比赛，唐金直视对手。那场位于南宁的比赛，她在“开始”声还没落下时就打出后手拳又跟一个拳，对方连遭两个重击有点失措，很快镇定，冲过来抱住唐金做了个“断头锁”，唐金奋力挣脱，狠劲儿把对手往地面上扣。地面对决是唐金的强项，“只要把你扣在地面你就别想再起来”。对手撤出了手臂，唐金锁住了她的脖子；对手撤出了脖子，唐金又锁住了她的手臂，在变化四种锁法之后，她把对手制服了。
“那个对手非常棒”，距离那场比赛已经三年，唐金依然感慨，“当时的我实力不如她。如果不是战术制定得好，我肯定打不过她。”
但站在台上，操纵唐金的只剩下日常训练积攒起的本能。她把对手看成“仇人”，或许几分钟前在台下她会友好地与对方打招呼、拥抱，但上了台，“不管你是谁，先打你几拳再说。”眉毛上的疤、被打断两次、至今微微歪斜的鼻子和三根断过的肋骨，是她付出的代价。因为训练和比赛，她连续好几年过年都没回家。直到有天家里打电话说姥姥不行了，她回到家，看到姥姥已经人事不知，三天之后姥姥离世，她没能和她再说一句话。
四年之前，唐金曾陷入茫然，那大概是她职业生涯的瓶颈期，一年打四五场比赛，可以维持基本生活，但成绩并未出类拔萃，年龄则越来越像个问题。她不知道打下去会怎样，不打又不甘心。之后的一年，她的工作重心放在拍戏上，在几部不算著名的影视剧中出演角色，偶尔去录电视节目。在一期由杨澜和英达主持的节目中，她流离地背诵了《琵琶行》。
几年前刘普雷的教导终于见到了成果，“哪个拳手背唐诗背过她？哪个背唐诗的敢下笼子？”唐金呈现出一种位于文与武交叉点的魅力。2013年起，唐金接了不少商业活动与代言，她的名声、出场费和成绩一起提高，到今天，她说，这是她最好的时候。
打比赛最初那几年，唐金碰到的几乎都是国内选手，她们在擂台上相识，但后来大多数不知去向。与唐金保持联系的几位，结婚生子，或者退役做了教练，“唯独一问我，干嘛呢？打比赛”，只不过对手从国内变成了国外的一流选手。她一场比赛所得，也从最初的1500元，变成如今的上百万。在女子MMA选手中，唐金的收入位居前列。但跟男子MMA选手比，还有很大距离。
一场MMA比赛往往由数场男子比赛组成，女子比赛位于中段，以调节比赛节奏。某种意义上，女子选手是MMA这个雄性世界的装点，她们受到的关注来自男性对女性猎奇的欣赏，就好像刘普雷将唐金推上擂台的本意“美女打架”。
唐金也承认女性并非MMA赛场的主角，“看MMA的还是男人居多，他们觉得整场比赛全是男选手，中间插一对女选手，很新奇；他们想象女孩一定是脆弱的，打得不激烈，但真的一看，女孩拼得这么凶！这是个不一样的看点。”
她没有想过改变这个行业状况，也没有时间去感受作为一名女子MMA选手的孤独，正如她没有时间旅行和恋爱，她此时的想法非常直接：打好比赛。综合搏击的世界很残酷，也很简单：成绩与名声挂钩，名声与出场费挂钩，同时又决定了未来的商业化可能。姚明和李娜是她的榜样——他们在职业体育生涯结束后，将自己的知名度转化成了可资获益的品牌。唐金正在为自己的下一步铺垫，毕竟，30岁，对一个搏击手来说已是高龄，她于去年注册了公司，和视频网站合作推出女子防身术，正在学习管理技巧，她有一个塑造中国女性日常生活的点子，希冀可以获得投资。
那天晚上，因为小腿肌肉酸疼，唐金在跑步、热身后没有训练太久。她拆下绑在手上的绷带，坐在训练场一端的地板上。男人们依然在举哑铃、打沙袋、谈笑，唐金很安静。像是要为自己的现状做一个总结，她的每一步都是清晰的，“打比赛最初是爱好和梦想。”
——原载于《嘉人marie claire》2015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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