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4年到2015年，看上去有两支中国男篮在准备亚锦赛：一支是帅不像帅，兵不像兵，毫无章法，见谁输谁，进四强就是奇迹；另一支帅是神帅，兵是强兵，充满血性，见谁赢谁，最后拿到了冠军。
没错，中国男篮只有一支，就是在长沙感动无数中国球迷的铁血之师，前面那一支，只是存在于网络上的虚拟部队，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让球迷喷口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同一支国家队会有如此天壤之别的形象？
短短11天，一支羸弱之师发生180度大逆转，恐怕是中国体育史上绝无仅有的事件，这也只有在当今的网络时代才有可能发生。已经有不少案例表明，网络是一个无知、冲动的虚拟空间，它的主流意见不一定代表真相，汹涌如潮的口水会将所剩无几的真相淹没。
中国男篮的大胜夺冠，发生在女篮国家队决赛对日本崩盘之后，球迷的忧虑显示他们毫不了解女篮输球的真相，更不了解女篮的发展阶段。反过来，这种情绪加重了对男篮的压力，仿佛在“武汉惨案”之后，“长沙惨案”必然发生。
彼时男篮正在宁波封闭集训，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和公众见面。欧洲拉练常以大比分输球，开赴长沙以后又以2分之差输给山西队，那时男篮的形象已经落入不可能再低的低谷。那场球和几天后逆转击败韩国队的比赛，成为中国男篮形象的“U形拐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主教练宫鲁鸣才能告诉你真相，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总结，那就是：我们这支队伍本来就是这样，他们憋了太久。
宫鲁鸣说：“幸亏我平时不上网看东西，也没有时间看。以前在科训部时，我每天还上网看看CBA的消息，看后面评论，两边对骂，后来我就不看了。”
1 那些一输再输的热身赛
75-101输给俄罗斯队，55-95输给塞尔维亚队，当这样的比分传回中国时，网络上一片口水。更招口水的是中国队两次输给尼日利亚队，这支老牌非洲冠军队伍，过去经常来中国打比赛，在国际上常常和中国队分一组，是小组出线必吃的对手。
9月16日，中国男篮开赴长沙，约好了山西队打两场球。为了封闭效果，这两场球双方约定关门打，不公布比分，但一切按正规比赛进行，有记录台，有大屏幕记分和犯规，那是为了亚锦赛设备演练用。但20日第一场球结束后没多久，网上就出现了大屏幕的照片：84-86。照片在网上疯传。
宫鲁鸣说：“那两场球啊，就是因为山西队来了两个外援，我们就想和他们练一练。一开始我们还犹豫，因为他们的主教练是台湾来的（许晋哲），助理教练也有中华台北队的。后来想想也无所谓，我们都是轮着打，他们也看不出什么，看出什么也无所谓。这比赛没那么正式，一开始甚至打几节都没有说好。”
我和所有记者一样，无法看到他们在欧洲和对山西的比赛，但我和中国队领队柴文胜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那场球以后，柴文胜就说：这场球没那么正式，宫指导让大家轮着上，我们队练得一直不错，队伍也非常团队，士气很高。他还说，我们根本不看网上那些评论。这算是给我提了一个醒，中国队的网络形象可能和真相有差别，当天晚上特地发微博，提醒大家不要把这场球当回事。第二天，国家队再和山西交手，赢了30多分，领先最多时达50多分。
宫鲁鸣说：“我们在欧洲，就是冲着输球去的，去之前就已经和大伙儿说了。我们输俄罗斯38分（可能他记忆有误），输塞尔维亚40分，那都是今年欧锦赛的正选队伍。输球就是为了找差距。”
为了不让队员受网络的影响，宫鲁鸣让领队每天晚上收手机，晚上11点半必须“回收”，第二天早上再去领。“但是后来好些队员早上都不领，”他说。
但是两次输给尼日利亚队，真正触动宫鲁鸣。他说：“尼日利亚队过去老是输给我们，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主力，两个在NBA，三个在欧洲联赛，个人能力早就不像以前那样。所以啊，奥运会我们能打成什么样还不知道，这批队员打的比赛还是太少，没有经历，所以奥运会我觉得还是要给他们时间历练，积累感觉，不能把目标定得太高，也有可能我们一场球都不赢。”
2 那些让人感动的领袖
总是输球，即使你再淡定，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宫鲁鸣和这些队员一起将近两年，亚运会和亚锦赛两次大集训几乎天天在一起，他太了解这些球员了。
“这些孩子憋了太久了，”宫鲁鸣说，“他们内心有一种有爆发的欲望。你看易建联，他真的成熟了，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领袖。他进国家队有11年了吧，经历过高峰也经历过低谷，好的坏的全让他赶上了。他在场上有责任感，你看他有的比赛得分并不多，但他在比赛中的核心作用越来越突出，对年轻球员的带动是不能替代的。”
易建联小组赛对韩国得20分，对约旦得26分，进入复赛和淘汰赛以后，只有对印度一场得了21分，其他比赛无不因为是众矢之的，只有十几分。但易建联利用对手的牵制，逐渐拉到外线，利用他精准的高位投篮拉空篮下，让周琦、郭艾伦、赵继伟、丁彦雨航往里突破，这是中国队自对韩国一战以后最大的变化。他对三秒区的全力防守，也是中国队成功的关键，有几次宫鲁鸣在助教的提醒下要换他，他都摆摆手，要继续往下打。
宫鲁鸣还提到了周鹏，说：“周鹏一下子就成熟了。他女儿住院，我们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是打约旦那场球，我们觉得他状态不对劲，和前一天（打韩国）完全不一样，就问他怎么回事。知道了之后，我们就开会讨论，决定让他回家，他一开始还不愿意，做了工作以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回去了，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回来了。”
宫鲁鸣说，教练组也请示了信兰成，大信说完全同意教练组的决定。这样的中国男篮和以前真的不一样，宫鲁鸣说：“我们也不想让以前王非的事情重演。”2002年王非带领中国男篮征战釜山亚运会，中国队兵败韩国，成为1997至2002中国男篮低谷的谷底。但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王非的父亲病重住院，在亚运会期间去世，而国家队上下都知道，却瞒了他一个人。亚运会结束后，王非知道真相，悲痛欲绝。
周鹏火线回家探望不到两个月的女儿，又在18小时后神速归队，成为逆转韩国队以后，中国男篮形象翻转的第二大事件。
3 那些一鸣惊人的年轻人
郭艾伦、周琦、赵继伟，成为中国男篮年轻面孔当中的佼佼者，中国队之所以一片叫好，重要原因就是打天下不再是老面孔，让人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宫鲁鸣在1996年带队闯进奥运前八时，就重用了王治郅，在长沙，他又一次体现了更新换代的胆略。
“赵继伟很有天分，他打球很动脑筋，”宫鲁鸣说，“假以时日，他会成为统领一支球队的控卫。”
但这样的评价和他在CBA的表现截然不同。他上辽宁一队两年，第一年每场13.5分钟，第二年因为有哈德森加盟，每场只打8.3分钟。宫鲁鸣说：“现在联赛就是这个现状，我也跟他说，回去以后要适应环境，能打就打，打得不多，也不要放松训练，不要有情绪。”
赵继伟是2009年以后中国篮球后备工程的作品。中国男篮兵败天津，正逢信兰成上台，这个对联赛不屑一顾的中心主任建立起了“国字号”青年队的四级梯队，郭艾伦是第一批成员，随后是赵继伟和周琦。男女篮加起来，常年组队的“国字号”有9支队伍，去掉两支国家一队，男篮国青有4个队，女篮3个队，这些队U16打亚青赛，U17打世青赛，一直打到U19世青赛。2013年国家队兵败马尼拉后，我曾和信兰成有过一次深入交流，他对联赛的锻炼价值嗤之以鼻，说一个队员在联赛一年打三十四场球，国青队员一年打100多场。
宫鲁鸣说，他对国青的了解，来自前几年当国青领队，带赵继伟、周琦他们外出打过很多比赛，很多比赛新闻从来没有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以前篮协太不重视后备力量的培养，但2009年以后大不一样，每年打很多比赛，”他说。我问他，每支青年队一年的投入有没有一百多万？他说，绝对不止，“赵继伟、周琦他们，在世青赛上拿过第七，在亚洲有绝对的实力。”
郭艾伦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他在亚锦赛前一个月、中国队欧洲归来之后才入队，但在长沙，他每场贡献10.9分，助攻4次，每次中国队遇到进攻障碍，郭艾伦就被派出场，他的突破和反击，让对手防不胜防，最终，郭艾伦成为三名入选“最佳阵容”的中国球员之一。
“郭艾伦是个将才，赵继伟是个帅才，这是两人的区别，”宫鲁鸣说，“郭艾伦很要强，训练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也憋着一股劲要证明自己。但他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有时候他打得很好，下来我们表扬他，说这节奏掌握得好，但他却觉得非常郁闷，觉得受到了压抑，有时候他打得高兴了什么都不管，我们就把他换下来，冷静一下。”
4 那些让人惊讶的组合
在亚洲，各路兵马风格迥异，伊朗队是绝对欧洲流，人高马大，哈达迪一统天下；韩国、菲律宾、中华台北小快灵，快攻嗖嗖嗖，三分唰唰唰。企图重返冠军宝座的中国男篮，必须同时适应这两种不同的风格。
亚锦赛上，中国队有两个组合可谓独树一帜：一是内线“双高”，易建联、周琦和王哲林三人轮换，二是外线“双控”，赵继伟和郭艾伦一传一攻。我用专业的眼光去判断，“双高”是为伊朗队量身打造，“双控”是为菲律宾、韩国和中华台北准备。“双高”在热身赛就已经固定，“双控”是对韩国队下半场开始长时间使用。
但是，作为主教练的宫鲁鸣，却透露了完全不同的方案，“其实我们准备打伊朗的阵容是‘一大四小’，”他说，“因为伊朗队的4号位（萨卡基安）只有1.96米，我们用周鹏，还有翟晓川，身高和速度绝对不输给他。”不说还没注意，作为队长的周鹏，每场只打不到17分钟，但除了对韩国队打了30分钟之外，打伊朗的时间长，出战26分钟。翟小川每场打不到20分钟，但对伊朗打了30分钟时间最长。宫鲁鸣的确憋了大招，因为此前所有的比赛他都以“双高”为主打内线。
“你看我们的首发，都是易建联、周琦、周鹏、小丁和赵继伟，”他说，“我的目的是让大家习惯自己的角色和位置。去年（亚运会）我们什么都是公开的，热身赛就让对手什么都知道了，所以这一次想做点改变。我自己也是感觉变化比较大，去年打亚运会，因为刚刚接手，太长时间没有在一线了，战术啊变化啊感觉有点陌生，但这一次完全不同了。”
5 那个深藏不露的教练团队
从来没有见过中国男篮的板凳席上，有那么多不是队员的人，他们是宫鲁鸣的教练组。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男篮国家队最庞大的教练组。
“我们分工非常明确，”宫鲁鸣说，“平时训练，李楠带中锋，大龙（吴庆龙）管前锋，胡雪峰负责后卫，亚尼斯负责战术。还有崔万军呢，他都没有机会坐到教练席上。”
希腊教练亚尼斯是球迷在网络上所谓的“光头哥”，他是2013年扬纳基斯当主教练时留下的助理教练，从头到尾充满激情，比宫鲁鸣还显得像主教练，也有球迷在网上说，会不会宫鲁鸣是个摆设，光头哥在指挥呢？
这是亚锦赛前对宫鲁鸣质疑思维的产物，他说：“我们在比赛中的分工又有不同，亚尼斯负责看对方的进攻，然后设计防守。其他人有的负责记录进攻发起的成功率，有的负责记上场时间，到时间就提醒该换人。”
很少有人注意崔万军，他在新疆队几进几出，今年夏天又和新疆解约，却出现在看台上，身份却是助理教练，亚锦赛前，他是国奥的主教练，郭艾伦正是在他的指挥下两胜伊朗大放异彩。崔万军按理说是“老蒋”蒋兴权的弟子，但他崭露头角是到美国随孟菲斯大学当助理教练以后归国，带江苏同曦拿了NBL冠军，为此特别感激宫鲁鸣，正是宫鲁鸣在篮管中心科训部当主任时，推荐他去美国“留学”。新疆队要崔万军很早就开始带队夏训，但他坚持要带国奥，为的是报答宫鲁鸣，与新疆队只能好合好散。
宫鲁鸣说，1996年，差不多20年前，中国队打进奥运前八时，他只有一个助理教练陈德春。
“现在和过去太不一样了，”他说，“1996年我当教练时，队里还有球员和我一起打过联赛，那时候老蒋是‘人治’，我说我只能‘法制’，制订规章制度，谁违反了按条例来。现在我说了，如果让我干，就要放手让我干。信兰成三天两头到队里，但他从不干预队伍，只是看，训练以后一起交流。”
一天睡五六个小时，这是半年来宫鲁鸣的作息。“五六个小时只是在床上的时间，”他说，“满脑子都是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
他现在最大的事儿就是睡觉，睡足以后，第一件事是回山东看老父亲，57岁的宫鲁鸣，已经一年多没有见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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