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张晓舟：内马尔式悖论

世俱杯上梅西(微博 博客 数据)内马尔(微博)惺惺相惜

撰文：张晓舟

没有比看电影掉眼泪更廉价的事儿了，看完上厕所一泡爽尿下去，脑子也就清醒了，你会为自己竟然被一部三流煽情片弄哭这件事，恨不得流下悔恨的泪水。

但邪门的是有一次，在王府井东方新天地看完巴西电影展出来，我在厕所竟然一边尿一边泪流。那是看纪录片《永远的贝利》，不，不是被什么煽情情节煽出了眼泪，我纯粹是为贝利踢球那种惊世骇俗之大美，那种灵魂出窍之大美，给震撼了。以至于一时从电影里出不来。但愿盗版商赶快行动，让更多人看到这部片子，否则世人会只记得贝利的乌鸦嘴，而忘了他的神仙脚。

所以，当贝利说看内马尔踢球让他想哭，这真不是煽情。偶尔，极其罕见的偶尔，当人面对星空或云彩，面对一行诗句或一段小说文字的时候，也会想哭，那不是什么触景伤情，而仅仅是因为纯粹的，不容置喙的美。因为美本身。

内马尔身高和贝利一样，除了身体和爆发力，射术，以及头球这三项不能跟贝利比，技术动作实在像极了贝利，比罗纳尔迪尼奥更像。

然而看内马尔踢球又让人想笑。笑，是巴西球员的特殊之处，从罗纳尔多的“兔牙”到小罗的“烂牙”，都那么灿烂。有一个经典镜头，内马尔面对对方后卫，双手叉腰，双脚一动不动，引诱对方上来，而对方后卫笑了，也模仿他双手叉腰，双脚一动不动，就是不上钩，这样的场面令火爆的球场一下发出哄笑声。只有巴西人能让火急火燎的足球突然停下来，令我们不用思考人生，只需发出会心的笑，让这个火急火燎的世界出一会儿神，出一会儿窍。

哭，狂喜；笑，轻逸。泪与笑交集的巴西足球，是教堂塔尖上的鸽子，是蛋糕上的樱桃。但巴西人在尝樱桃的时候，难免会质问：谁偷走了老子的蛋糕？！毕竟樱桃不能充饥，樱桃的价值，建立在蛋糕的基础上。

英国小说家兼阿森纳(官方微博 官网 数据 )骨灰级球迷尼克霍恩比，曾经把他小时候看过的巴西队比喻为《雷鸟神机队》中的粉红劳斯莱斯和《007》中的阿斯顿马丁，配备了弹射座椅，隐身小炮等装置，因而超凡入圣，“他们展示了一种柏拉图式的理想足球，没有人，即使是巴西人自己，能再次找回这种理想；贝利退役了，随后五届世界杯，他们仅仅展示了一点点弹射座椅的火花，仿佛1970年只是他们做过的一场似是而非的幻梦。”

余生也晚，只知道1982年也已成了一场似是而非的幻梦。

应该是在1982年的西班牙，古典足球被送上了祭坛或者说断头台，桑塔纳的球队想再重演1970年济科、苏格拉底、法尔考、儒尼奥尔、埃德尔。埃德尔这位左边锋如今已被淡忘，而他之所以被淡忘，是因为没有成功地用香蕉角球直接破门，这哥们老想着用弹射座椅发射火箭。巴西人在1970年后仍然展示了很多弹射座椅的火花，问题是弹射座椅火花四溅的时候，粉红劳斯莱斯和阿斯顿马丁被偷走了。而当他们开走粉红劳斯莱斯和阿斯顿马丁的时候，1994年和2002年却两度被巴西人自己批评火花太少。到了2010年在南非，邓加的球队就只像是二十三个爆了轮胎的旧车了。

巴西人依旧渴望重演历史，渴望借助古典黄金时代的幻梦来痛击破铜烂铁的现在。在被欧洲人统治的时代，死敌阿根廷在他们看来，也有点像欧洲人的走狗。

满嘴樱桃的球王当然是最可爱也最无可救药的巴西圣徒，他总是说内马尔应该留在桑托斯（至少应该多留几年），强调桑托斯不比欧洲球队差。这是因为贝利依旧活在旧时代，也不想想如果世界足球的职业化商业化浪潮早些到来，他不可能直到足球生涯末期才去纽约宇宙队捞钱。而内马尔加盟的是另一个宇宙队，斯科拉里以及多数巴西球迷迫切希望他早日加盟巴萨(官方微博 官网 数据) ，很大程度上是希望他经过一个赛季的欧洲洗礼可以进步得更快，以便在明年夏天回到祖国争夺世界杯。

贝利想把根留住，斯科拉里等想连根拔起随风飘荡。这是两种不同的思路，也是所谓传统与现代之争，一个意欲固守巴西传统张扬巴西个性，一个首先考虑如何尽快融入欧洲足球，一个尽想着弹射座椅，一个只想着开走阿斯顿·马丁。这也是巴西人灵魂深处的分裂。

幸好，巴萨是最能够协调这两条路线，减少其矛盾冲突的俱乐部，内马尔选择巴萨而不是皇马(官方微博 数据) ，当然是想沿着罗马里奥、罗纳尔多、里瓦尔多、罗纳尔迪尼奥。而不是罗比尼奥的路线前进。

但迄今为止，内马尔还只是一个水准介乎小罗和罗比尼奥之间的球员，肯定强于罗比尼奥，但很难说一定能达到小罗的高度，不仅仅是个人造诣问题，还因为巴萨已经有了梅西这位巨无霸。

那么到底应该如何定位内马尔，他是应该向比利亚(微博)、桑切斯(微博)和佩德罗看齐，先当梅西的护翼或者说绿叶？还是向梅西看齐，尽力成为与之比肩的又一超级巨星？

贝利前几天再次把内马尔和梅西相提并论，不惜把C罗(微博 数据) 和伊布排在这俩的后面；而克鲁伊夫尽管最反对巴萨买内马尔，但他用“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位元首”这个比喻，却相当抬举内马尔——要知道，他可不只是一位部长或者副总理。

但内马尔和梅西的差距很明显。内马尔的射术是可以提高的，多长几公斤肌肉也没多大问题，但先天的动作速率和爆发力是无法弥补的，论在狭小空间里的动作速率以及随意变向变速的能力，梅西在整个足球史堪称无敌，在带球突破上，内马尔比梅西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但能力比不过，还可以比风格。内马尔和伊涅斯塔(微博 数据) 球风的相似度要远远高于他和梅西，内马尔过人就像是一串脆爽的冰糖葫芦，而梅西过人就像一串冒烟的孜然羊肉串，但冰糖葫芦毕竟是零食，不如羊肉串实在，您尽可以随便来十串羊肉串，但来十串冰糖葫芦试试？还不甜腻死你。巴萨一手举着冰糖葫芦一手举着孜然羊肉串，当然味蕾大开口水直喷，然而不可能有两个足球，一个给梅西，一个内马尔，让他俩分头表演过人。假如内马尔要融入巴萨，几乎肯定要服从梅西的领导，他的那些招牌的花哨杂耍肯定会多少失去用武之地。

事实上，即便是在巴西国家队，他也不可能像在巴甲那么耍了。斯科拉里的风格向来比较实用主义，2002年他夺冠，便是从贝尔萨的阿根廷队取了经，巴西队眼下要师法的，与其说是巴萨还不如说是皇马。不做过多的中场倒脚，更注重快攻，甚至还要向已经在萨维利亚治下找到感觉的阿根廷队学习。

内马尔要向梅西看齐，何况梅西十四岁就去了拉玛西亚采石场，就习惯了欧洲生活方式；巴西要向阿根廷看齐，何况阿根廷本来就是南美最“欧化”的国家。唯有如此，才能更快“融入欧洲”。

这就是内马尔的两难——融入欧洲，必须多少以牺牲巴西足球的传统特色为代价。内马尔在桑托斯更衣室黑板上写下一行告别语：“我走了，但我还会回来。”但愿是像罗纳尔多和小罗那样，老了才叶落归根，而不是像阿德里亚诺和帕托那样中途铩羽。

然而，内马尔之所以如今的广告收入比起梅西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因为他令人想哭又想笑的极具观赏性的杂耍般技巧，耐克是要用内马尔去对抗拥有梅西的阿迪达斯的，考虑到巴萨主席罗塞尔曾经的耐克工作履历，并且耐克也是巴萨赞助商，内马尔的后台足够硬，足以帮助他在保持个性和融入集体之间获得平衡。耐克与阿迪的竞争，巴西人与阿根廷人的宿斗，似乎确实带有一点一山难容二虎的味道，但不妨想想小罗提携梅西的往事，梅西不会不投桃报李。

内马尔式的故事层出不穷：欧洲作为一个圆心，磁石般吸引了南美和非洲的“边缘”文化，在消化和融合，吸收和排斥之间，始终具有令人焦虑的张力(微博)。而习惯在泪与笑之间跌宕的狂欢少年，不得不戴上欧洲的面具和铠甲——保护巴西的头颅和心脏。

这是一个内马尔式悖论，关于激情与理性、自由与秩序、游戏与效率、关于粉红劳斯莱斯的弹射座椅，以及蛋糕上的樱桃，尤其是关于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主义文化，足球再一次提供了一个迷人的消费和象征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