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寅：忆王宝泉的五月天 女排教鞭终将他压垮

下决心接过中国女排的教鞭，王宝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犹豫并不是因为他害怕，曾在中国女排协助主教练工作六年的他，深知中国女排主帅责任有多么重大，所以下定决心时，他是抱着誓死一搏的念头的。

王宝泉上任那天，排管中心主任徐利满怀希望地送给他十六个字：“振奋精神 坚定信心 迎难而上 誓死一搏”。当听到徐利斩钉截铁说出“迎难而上 誓死一搏”时，王宝泉的激情被点燃了。有记者问他当年是因为生病离开中国女排，现在的身体能否承受，他的回答显出了“拼命三郎”的本色，先是表示“人生能有几回搏”，之后又掷地有声地表达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也要重铸中国女排的辉煌”的坚定信念和决心。

此后五个月，他一直记着全场听闻他铮铮誓言后爆发出的热烈掌声，于是那掌声成了他前进的动力，却也成了他无论如何摆脱不掉的压力。

集训刚开始，王宝泉就陷入失眠。他知道带中国女排不容易，可没想到那么难。

决定上任后，他第一场看的比赛就是2009年中国女排亚锦赛输给泰国的录像，看到队员的一传防守、小球串联差成那个样子，他自言自语：“不输才怪！”但那时他有信心通过苦练把中国女排练出来。

然而集训一开始，他就发现现实和理想差得太远，队员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技术差的差，一天让他带队练八小时他都觉得不够用。他是个很能吃苦的人，白天带全队练，亲自示范，上场扣球，累得精疲力尽，晚上匆匆吃口饭，再给年轻队员加课。一天下来队员治完伤去睡觉了，感觉身心十分疲惫的他想休息却睡不着，连着几个晚上瞪着眼睛到天亮。

休息不好，会影响第二天训练的精神状态，他不想让队员看出来，强打精神，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些撑不住了。

他找徐利和陈忠和聊天，两个人想尽办法帮他减压，陈忠和还给他支招，比如喝茶、或者找点游戏玩玩，他听了苦笑：“我没什么爱好，除了排球就是排球，要不就是看电视。”说到这儿，王宝泉才发现自己住进漳州基地一个多星期了，电视还一次没开过呢。

就这样又扛了一阵子，王宝泉还是睡不好，体重瘦了七八斤，想到五十天的集训过去将近一半，他更加着急上火，终于有一天没扛住病倒了。

血压高，头晕，大家都担心是结核性脑膜炎旧病复发，他爱人连夜从天津赶到漳州。

夫妻此时相见，百感交集。一个月前离家时，是爱人为他收拾的行李，然后把他和女儿送到体工队，他和助手陈友全、以及四名天津籍国手一起赶赴北京。爱人并没有等到他们的车开走就先离开了，怕受不了分别。自从决定接下中国女排帅印，王宝泉多次告诉爱人：我这一走，就是一年见不着面了。当时，他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的。

漯河首秀，出发时王宝泉还信心十足。没想到刚到漯河，他倚重的球队核心魏秋月就病倒了。

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练了五十天，他心里最清楚，主二传不能打，自己率领的中国女排想赢得开门红很难了。

就像是命运的安排，“王家军”第一天训练，伤的就是新二传王男，球队的第一次人员变动，是调来江苏女排的二传手李慧，后来李慧不行，又调来了上海女排的二传卞雨倩。到“王家军”第一次亮相，是主二传魏秋月病倒，王宝泉无奈之下起用替补，“开门红”险遭欧洲新军土耳其扼杀，次战又被中北美新锐多米尼加拉下马，将王宝泉带入执教中国女排生涯的第一个低谷。此后，二传之痛一直困扰中国女排，还好魏秋月一直坚持，直到大奖赛的最后一场中国女排迎战巴西之前，魏秋月再次病倒，这一场由年轻二传卞雨倩担纲的中巴之战，正是王宝泉的告别战，当然这是后话。

在漯河，王宝泉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相信魏秋月下一站能打以后，情况会好很多。”事实也是如此，从漯河转战杭州，随着魏秋月病愈复出，中国女排攻传配合流畅，一传防守、小球串联渐趋熟练，打了三场漂亮仗，王宝泉拿到了上任以来的第一个冠军。

此时的王宝泉终于放松了一些，他甚至开始跟相熟的和陌生的记者开起玩笑，流露他即将率队走向国际赛场的紧张。上任70天，凭借踏实认真的工作态度和谦和诚恳的为人，王宝泉赢得了不少感情分，在他一再强调胜不足喜，第一个冠军的含金量并不高时，媒体却坚称他已经通过了作为女排主教练的第一次考试。

兵发瑞士蒙特勒，“王家军”第一次亮相国际赛场。站到国际赛场指挥战斗的王宝泉，心情十分忐忑。

相比去年，对手人员构成变化很大，他并不了解对手的具体情况，第一场对阵波兰队的比赛，他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还好波兰队派出的是一队年轻人，跟中国女排不在一个档次，“王家军”收获了国际赛场的第一次胜利。

其实现在回头看，瑞士精英赛的各支参赛队，除中国女排以外大都在锻炼年轻队员，上场阵容与真正的主力阵容差异很大。中国女排能在瑞士精英赛上夺得冠军，一方面是自己集训了七十多天，技战术素养、配合的默契程度都远远好于对手，一方面也是对手尚未做好准备。不过能在这项有“小世界杯”之称的比赛中拿到冠军，对王宝泉和他的球队来说还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此时的王宝泉依然疲惫，但是看到了付出之后的回报，一定坚定了他带队战胜困难走下去的信心和决心。

瑞士精英赛凯旋，北京奥运会后沉寂一年多的中国女排重新亮了起来。

球队在北京集训期间，国家体育总局局长刘鹏和副局长蔡振华先后到球馆看望“王家军”，毫无疑问这是对新任主帅王宝泉的最好肯定。当时说到自己的身体，王宝泉还笑呵呵地请领导放心，表示自己已经渐渐适应了新角色，正在努力地调整自己，有信心带领中国女排再创辉煌。

七月初，在全民世界杯的热潮中，中国女排低调出征俄罗斯总统杯。

抱定练熟一套主力阵容的信念，王宝泉继续在比赛中锤炼他的精锐部队，但是这套阵容在先后战胜德国、荷兰、意大利队之后，在主将加莫娃回归、新锐崛起的东道主俄罗斯女排面前遭遇重创，交出了“王家军”组建以来第一张惨败答卷。

因为网上实力的差距惨败俄罗斯，让大家想起了一直坐在替补席上的“重炮手”王一梅。自执教中国女排以来，强调全面的王宝泉将一传后排实力不济的王一梅长时间放在了替补席上。如果不是俄罗斯队面对“王家军”全面统治网上，王一梅的价值可能会被继续忽略，结果一场惨败提醒了大家，从俄罗斯总统杯回来，王宝泉该如何使用王一梅的问题被摆上了桌面。

但是王宝泉不为所动，甚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暗示，王一梅如果继续徘徊不前，不能从思想上有所转变，不排除她落选出征世锦赛名单的可能性。北京奥运会上中国女排的最佳得分手、正值当打之年的王一梅就这样离开，很多人听了无法理解王宝泉，也为王一梅感到不甘心，毕竟中国女排培养这样一门重炮实在不容易，未来面对世界级的竞争，还需要王一梅这样的世界级主攻。

于是，“保卫王一梅”最终升级成为一次战役，最激烈的交战，是在世界女排大奖赛的成都站，而在王一梅的身后，站着的几乎是所有热爱中国女排的人。

很多人事后感谢在成都站冠军决赛第一局表现奇佳的荷兰队，没有那次荷兰队把中国女排逼到失利的边缘，很可能就没有王一梅的登场，那也就没有了王一梅的强势爆发，以及此后因为她的突出表现带给大家的喜悦和安慰。

不能不说，在王一梅的使用问题上，王宝泉失去了不少人心。王一梅在此后的大奖赛连续11次首发出场，几乎场场都是中国女排的得分王，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赢得了更多的厚爱，而王宝泉只能避而不谈此前对王一梅的种种看法。

从成都转战澳门，想到王一梅的爆发对球队整体实力的提升，王宝泉乐在心里。

澳门站首场继续迎战荷兰，看到王一梅与今年以来他重点培养的惠若琪交相辉映，把荷兰队打得毫无脾气，比赛打到第二局第二次技术暂停，中国队已经稳步逼近胜利，看到场上队员的流畅配合，想到组队四个多月以来克服的种种困难，王宝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他甚至抽空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他执教中国女排的路，正是在这时急转直下。

一次看似正常的倒地救球，致使惠若琪左肩脱臼，看到惠若琪趴在地上表情痛苦，王宝泉还没有意识到她这一摔，后果有多么严重。直到完胜荷兰，他从队医那里得知惠若琪的左肩脱臼至少要伤停一个月，他顿时傻在那里。

“感觉受到了很大打击，一方面是从我接队以后，看到惠若琪年轻、能练、上进又有冲劲，还是能接一传的主攻，所以在她身上下了很大功夫，她刚刚能挑起大梁了，球队也刚刚看见起色，没想到发生这种意外。”王宝泉事后说，“不仅对我，惠若琪这一伤对全队的信心都是个打击。”

惠若琪受伤第二天，中国女排就输了球。

败给多米尼加队的比赛，中国女排关键是在一传上出了问题，和巴西队的比赛，则是完全一边倒的脆败。第一局12比25的比分，刷新了中国女排输球的新低。

以如此悬殊的比分输给巴西，王宝泉坦言没想到：“我想到了巴西队强，但是没想到这么强。”众记者本来憋了很多问题打算继续追问，可忽然发现他眼眶发红，眼见一个中年男人被压力压成那样，大家赶快停止发问，目送他消失在澳门的夏夜。

回想起来，那时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连连感叹自己运命不好。

就在这时，一年前一战颠覆“蔡家军”的泰国女排重整旗鼓再次找上门来，而且上来就给了“王家军”一个大大的下马威，第一局25比16胜出，第二局19比12大比分领先。

“当时我很着急，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脸色很难看，如果第三局就那么输下去，真是没脸见人了。还好队员一起努力顶过来了，要是输给泰国，我看我也离下课不远了。”王宝泉事后这样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公开提到“下课”。

大奖赛恶战连连，带领阵容不整的中国女排与强敌对垒，王宝泉不得不一次次承受失败的打击。

越输球，他的压力就越大，压力越大，他就越担心输球。

“我其实是个挺脆弱的人。”他在香港曾如此说，那时他已经陷入了害怕失败的恶性循环中。

离开香港赶赴总决赛的前夜，王宝泉破例给队员放了假，让她们出去走走，买买东西，见见朋友。可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想着总决赛面临的考验，更加忧心忡忡。

他不敢想接下来的总决赛最坏的结果，但是他无法不做连败的噩梦。

还没到北仑，他就开始担心与日本队的交锋了。他心里有一本账，不能输给日本，那是中国女排的底线，他很清楚。

北仑中日之战前一天，日本队爆冷战胜了世界排名第一的巴西，而中国女排又是一场脆败，0比3不敌意大利。

可想而知王宝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来必胜的中日之战的，或许在比赛进行当中，他的血就已经在往头上涌，但是他坚持到了胜利的时刻。有摄影记者观察到，在中国女排逼近胜利时，王宝泉的脸色却很难看，赛后新闻发布会上王宝泉突然头晕退场才帮他解开心中谜团，而了解王宝泉的记者感叹：他肯定是坚持不住了，否则绝对不会提前退场。

王宝泉退场时的照片记录的一切让人心疼，让人震惊，那通红的脸和惨白的手形成强烈对比，告诉大家，中国女排主教练所承受的压力非常人可以想象，这支球队、这根教鞭所承载的重托，足以把一个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压垮……